初秋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杜府大灶房就已亮起灯火。
方月宁打了个哈欠,蹲在灶膛前扒拉木柴,膛里的火苗噌的窜高,烤的她眉心发烫。
灶上蒸着的牛乳糕飘出一股甜味,那味道像极了戚风蛋糕。
她忍不住舔舔嘴唇,仰头盯着白雾发起呆。
蛋糕啊……
上次吃蛋糕,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她还是个普通的大厂社畜,日子过的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能小蛋糕无限畅吃。哪像如今,胎穿成贫苦农家女,好不容易才托关系赁进大户人家,做了个最末等的帮厨丫头。
现在别说是蛋糕,能吃饱饭都谢天谢地了。
“月宁,快趁热吃!”
正想着,灶房门被推开,雀梅走进来,搬了个小凳坐到她身边,顺手接过火钳,塞来一个褐面菜团子。
“谢啦。”月宁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大口,是白菜豆腐馅儿的。
褐面是杂粮面混着糠粉揉的,硬的喇嗓子,不多嚼几口都咽不下去,但她不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今年江宁府闹旱灾,庄稼收成差的要命,好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饭,被逼的卖儿卖女,人牙行里的小姑娘,价格都跌到两贯钱一个了。
能进杜家做丫鬟,这已经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活路了。
雀梅单手托腮,望着灶火嘟囔道:“诶,刚刚拿饭时我瞧见内院的大丫鬟了,你猜人家今天吃啥?”
“吃啥?”月宁含糊问道。
“人家吃的是细面包子,宣乎乎的!我还闻到了肉味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雀梅满眼都是羡慕。
月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菜团子,顿时觉得不香了,她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
老爹在村头割了一条瘦肉,炒了一小盘,一大家子人你推我让的不肯下筷子。
接着听雀梅又道:“你说,咱们啥时候也能混成大丫鬟?”
月宁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
虽说都是丫鬟,但丫鬟和丫鬟间的差别可大了去。
内院大丫鬟穿缎子衣裳,能吃细白面肉包,住三人间后罩房。二等丫鬟差点儿,能吃粗面菜肉包,住六人间。她们三等丫鬟,只配住十人间,吃褐面菜团子。
“哈,就你,还想当大丫鬟?”忽然,一声讥笑伴着一股桂花香,从身后飘来。
月宁没回头都知道是谁。
画眉,一个比自己和雀梅早进府几天的帮厨丫头,爱在头发上抹桂花头油,香味能熏死人。
她仗着有个再内院当差的堂姐,在灶房里成天仰着下巴看人,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一天不找事就不自在。
随便过过嘴瘾的话,没想到被画眉听个正着,雀梅脸一下就红透了,但她嘴上不服输,扭脸回怼道:“就许你想攀高枝,不许我们想当大丫鬟?”
画眉抱着胳膊,脸蛋也有些红:“也不打盆水照照,还大丫鬟,就你那个模样,都丢主子的脸~”
雀梅不胖,但长了一张年画娃娃似得小圆脸,上面还有几颗小雀斑。
“那要凭长相就能当大丫鬟,你比月宁差远了去,得意个什么劲儿!”雀梅撇嘴。
画眉有一双狐狸眼,眼尾向上挑起,颇有点风情,在府里新进的丫鬟中,算皮相好的。
但月宁比她生的还要好!鹅蛋脸儿,白皮肤,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像紫葡萄。
画眉闻言青了脸,斜眼瞪着月宁,转着音儿冷笑道:“哟~怪不得呢,我说咋大白天的做起梦来了,原来是有人仗着一张脸,觉得灶房容不下自己了!”
月宁无语,她都没吭声,怎么忽然就扯到她头上了?
她懒得搭理画眉,三两口吃完菜团子,一把扯住还想吵吵的雀梅,低声道:“别理她,一会儿金娘子她们就回来了,瞧见不好。”
雀梅只是脾气直,但不是没脑子,听她这么说,把脸重新转向灶膛,气呼呼扒拉起灶火。
画眉见她俩不接话,反倒得意上了,伸手指指灶边一大盆带泥的萝卜,说:“等会儿你俩去把萝卜洗了。”
说完自己抱起一篮子水灵灵的青菜,晃悠到灶边择起菜来。
雀梅咬住唇,啪的一声丢下火钳,站起身往灶房外跑去。
“诶!”
月宁伸手想拉她却没拉住,赶忙抽出灶膛里的柴火扑灭,只留一根短柴温灶,起身去追她。
雀梅跑到灶房后的水井旁,一脚踢翻木桶,恨恨呸道:“她算个什么东西?还吩咐起人了,仗着有个在内院的姐,真是好神气啊!”
月宁上前扶起木桶,安慰道:“咱才进府没几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上和这关系户撕破脸。”
雀梅不甘心,转过身看她:“谁还没个关系了?你姑姑不是在三房娘子的院里当差?”
月宁有些无奈:“我姑这人太老实,只会埋头干活,跟院外的人没啥交情,说不上话,不然我为啥忍着?”
方家一共六口人,在乡下种田的爹娘,去年刚成婚的哥哥和嫂子,还有在杜府做绣娘的方秀姑姑。
她能赁进杜府,全托姑姑的关系。但她姑是个只会干活的老实人,在府里待了十几年,还只是个普普通通,在主子面前不得脸的绣娘。
灶房里的这些破事,就算告诉姑姑,她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她拍拍雀梅胳膊:“别跟这种人置气。狗咬你一口,你还要咬回去不成?”
雀梅撅撅嘴,凑近了小声跟她咬耳朵:“我跟你说,她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
“每次少爷身边的小厮来拿饭,她那个热乎劲儿,恨不得贴上去!一个劲儿的搭话,问东问西,那副嘴脸,都没法看!!”
“她画眉作梦当通房,怎么有脸笑我想做大丫鬟!”
做丫鬟的想往上爬,只有两条路。
一是熬日子,多钻营,争取混成大丫鬟或者管事娘子。
二是被家里的郎君看上,收作通房,混成半个主子。若是将来生出个一儿半女,被抬成妾室,便彻底翻身了。
画眉摆明了想走第二条路。
月宁故意哄她开心:“就她那头桂花油味儿,少爷闻了都得熏晕喽!”
雀梅噗嗤一声乐了,捂着嘴直往灶房的方向瞟。
一阵秋风吹来,头顶黄叶沙沙作响,她俩又闲聊几句,等雀梅心情好些后,拎了两桶水回灶房,继续忙活起来。
卯时过半,天彻底亮了。
一碟碟饭菜装进食盒,往各院主子们处送去。半个时辰后,空碗碟又陆续送回灶房。
月宁和雀梅刚洗刷完萝卜,又开始洗碗碟。
初秋的井水凉得扎手,不一会儿手就被冻得像红萝卜,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两人偷偷从大锅里舀热水兑进水盆里,才感觉好些。
日上三竿,灶房掌事金娘子提着一桶杀好的鱼走进来,随口招呼画眉:“去,把鱼鳞刮了,刮仔细些。”
画眉嫌弃的瞄了一眼腥乎乎的死鱼,眼珠子轱辘一转,指向月宁:“妈妈,我手上有活儿呢,月宁的碗洗好了,正有空,您让她去呗。”
金娘子眼皮抽了抽,但一想到画眉她姐,最终什么也没说,转头道:“那月宁你去,注意点可别把皮弄破了。”
画眉挑挑嘴角。
看见画眉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月宁心里噌的冒出点火来,深吸几口气才忍住,垂眼应了声好。
然后起身擦擦手,接过鱼桶出了灶房,走到井边打水刮鳞。
鱼是刚死的,还时不时的蹦跶两下。
她屏住呼吸,一手按住尾巴一手拿刀,刺啦一声,灰白色的鱼鳞溅的到处都是,甚至有几片还崩到了脸上。
雀梅把碗碟收拾好以后出来帮忙,拿葫芦瓢往鱼身上泼水。
泼了一会儿后,她看周围没人,小声说:“画眉她就是嫉妒你!嫉妒你长得比她好,觉得你挡了她的路,故意整你!”
画眉往月宁身上推活儿也不是一两次了,把脏活累活都推给月宁,自己捡那轻省的干。
月宁点点头:“我知道。”
雀梅惊道:“那你还忍什么!要我说,你就该和她吵,你就说你不做!不然她以为你好欺负呢!”
画眉总欺负人,灶房里不少丫头都和她拌过嘴,唯独月宁不爱吭声,从不跟她多吵嚷,软叽叽的性子,像团没火气的棉花。
月宁没说话,低头继续刮鱼鳞。
雀梅盯着桶里的死鱼发怔:“金娘子真的好偏心,要是以后她一直这样,咱还活不活了,不气死也得累死。”
杜家大宅里住着三房人,画眉的姐姐在二房内院当差,而金娘子则是二房娘子的陪房灶娘,有这层关系摆在这儿,偏心也是难免的。
忽然雀梅眼前一亮:“诶,既然金娘子不管,咱就去找能管的呀!我听说二房院儿里的掌事妈妈人很好,不如直接禀——”
雀梅越说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声音忍不住大了两分。
月宁一听,不顾满手的鱼腥味,赶忙去捂她的嘴,左右张望:“说啥呢你!”
雀梅被熏的干呕,丢了水瓢去掰月宁的手:“呕……咋了嘛!”
整个杜府就像一家大公司,有着相当明确的汇报体系,高级领导依靠中级领导管理团队,如果每个人都直接找大领导,那不乱了套?
越过顶头上司,跨级告状,这可是职场大忌!
月宁想了想,捡着她能听懂的话解释:“掌事妈妈那么忙,怎么会为咱们这点小事费心?冒冒失失跑去告状,显得咱没规矩,是刺儿头。”
“退一步说,如果掌事妈妈管了这事,岂不是说以后人人都能越过金娘子去找她,金娘子的脸面往哪搁?以后咱在大灶房,可就真混不下去了!”
她上辈子在学校里学的知识早忘光了,除了会做点吃食,也没什么别的手艺,唯有在大厂做社畜时的职场经验还在,能在这后宅院儿里派上些用场。
雀梅不高兴,小圆脸拉成了驴脸:“那咱就任由她欺负?”
月宁把最后一条鱼处理完,抛进桶里,仰头冲她一笑:“你就放心吧,我有办法!”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她方月宁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不吵不闹,不代表就任人欺负,区区画眉都搞不定,她还凭什么往上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