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
顾晏臣来得很早,穿着件干净的白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他带来了两个巨大的纸箱,还有一束带着晨露的玉兰花,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林砚的窗台。
“周老先生说,这花能安神。”他挠挠头,眼神有点不好意思。
林砚看着那束玉兰花,花瓣洁白,香气清淡,像极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味道。她心里一暖,轻声道:“谢谢。”
出租屋里的东西不多,大多是母亲留下的旧物。一个掉漆的木箱装着外婆的绣品,几本泛黄的相册里夹着林砚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那个装碎玉的丝绒盒子,被她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包里。
“这个箱子我来搬。”顾晏臣看到那个沉重的木箱,伸手就要接。
“不用,里面都是绣品,轻着呢。”林砚按住箱子,指尖触到箱底的硬物——是母亲日记里提到的那副绣绷,她昨天特意找出来的,想带到新家去。
顾晏臣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帮她把书桌上的相框收进纸箱。相框里是林砚和母亲的合照,背景是医院的花园,母亲笑得温和,林砚搂着她的脖子,脸上还带着稚气。
“阿姨笑起来和你很像。”顾晏臣轻声说。
林砚的眼眶热了热:“以前总有人说我们是姐妹。”
两人沉默着收拾东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扬起细小的尘埃。空气里有玉兰花的香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安宁。
搬家的货车停在楼下,司机是周老先生介绍的,话不多,手脚麻利。顾晏臣把最重的纸箱搬下去,林砚抱着那个装碎玉的包,跟在他身后。
锁门时,林砚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出租屋。墙皮斑驳,地板吱呀作响,却藏着她和母亲最后的时光。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下楼。
周老先生的房子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是座两层的小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两棵玉兰树,枝叶已经伸展到二楼的窗台,想来春天开花时,定是满院芬芳。
“周老先生说,这房子以前是他学生住的,后来出国了,就一直空着。”顾晏臣打开院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家具都是现成的,你看看缺什么,我们再去买。”
屋里的装修很简单,木地板擦得发亮,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画的都是玉兰花。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有两间卧室,一间带阳台,正对着院子里的玉兰树。
“这间采光好,你住这里吧。”顾晏臣指着带阳台的卧室,“我住隔壁那间就行。”
林砚愣了一下:“你也要住在这里?”
“周老先生说,让我多照应你。”顾晏臣的耳朵有点红,“而且……影阁虽然覆灭了,但保不齐有漏网之鱼,我住在这里,你也安心些。”
他说得认真,林砚却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心里微动,点了点头:“好。”
收拾新家比想象中快。顾晏臣把箱子里的书摆在书架上,林砚则将母亲的照片摆在床头柜上,又把那束玉兰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阳光透过院子里的玉兰树叶,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碎金。
“中午我做饭吧。”顾晏臣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周老先生提前备好的蔬菜和肉,“会做番茄炒蛋,行吗?”
林砚忍不住笑了:“比我强,我只会煮面条。”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顾晏臣笨拙地系上围裙。围裙有点小,勒得他肩膀线条分明。他洗菜时水流开得太大,溅了一身水珠,像落了场小雨。
“需要帮忙吗?”林砚问。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顾晏臣手忙脚乱地关小水流,脸颊有点红。
林砚没再打扰,转身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翻看母亲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母亲昨天写下的那句“景琛先生,求你在天有灵,一定要护着砚砚”,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合上日记,从包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
碎玉静静地躺在里面,裂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阳光下仔细看,才能发现那道浅浅的印记。林砚轻轻抚摸着玉面,突然想起周老先生说的话——碎玉修复后,玉魂的记忆会消散,但它承载的情感,会留在持有者的生命里。
也许,外婆和景琛爷爷的遗憾,母亲的期盼,都在这枚碎玉里了。
“吃饭了。”顾晏臣端着两盘番茄炒蛋走出厨房,还有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卖相不太好,你别嫌弃。”
盘子里的番茄炒蛋有点糊,鸡蛋黄和番茄汁混在一起,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但林砚尝了一口,眼眶却热了——味道很像母亲做的,带着点淡淡的焦香。
“很好吃。”她说。
顾晏臣松了口气,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下午,顾晏臣去超市买日用品,林砚一个人在院子里整理外婆的绣品。木箱打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飘出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十几块绣片,有牡丹,有喜鹊,还有好几块没绣完的玉兰花。
她拿起那副绣绷,木质的框架已经有些磨损,绷着的白缎上,只绣了半朵玉兰花,针脚细密,显然是外婆未完成的作品。
林砚突然想把它绣完。
她找出外婆留下的丝线,坐在玉兰树下,拿起绣花针。阳光落在缎面上,丝线在她指尖穿梭,像时光在缓缓流淌。
顾晏臣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林砚坐在竹椅上,低头绣花,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发间,有风吹过,扬起她的发丝,和玉兰花瓣一起轻轻飘动。
他脚步顿了顿,没敢出声,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直到林砚抬起头,看到他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才笑着问:“买了什么?”
“买了点水果,还有……”顾晏臣把东西放在石桌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看到这个,觉得挺合适的。”
相框是木质的,边缘刻着玉兰花的图案,正好能放下林砚和母亲的那张合照。
林砚的心一暖:“谢谢你。”
“小事。”顾晏臣挠挠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绣绷上,“你会绣花?”
“小时候看外婆绣,学过一点。”林砚举起绣绷,“这是外婆没绣完的,想接着绣。”
“真好看。”顾晏臣由衷地赞叹,“比我画的好。”
“你会画画?”林砚有点惊讶。
“嗯,学过几年素描。”顾晏臣说,“以前想当画家来着,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放弃了。”
林砚知道他说的“家里出事”,大概和影阁有关。她没多问,只是轻声道:“以后有空,可以再捡起来啊。”
顾晏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傍晚,周老先生来了。他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刚做好的糖醋鱼,香气扑鼻。
“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周老先生坐在石凳上,喝着顾晏臣泡的茶。
“挺好的,谢谢您,周老先生。”林砚说。
“谢什么,都是应该的。”周老先生摆摆手,目光落在林砚手里的绣绷上,“这是秀雅丫头的手艺吧?当年她绣的玉兰花,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
“您认识我外婆?”林砚有点惊讶。
“何止认识。”周老先生笑了,“我和你外公是同学,当年还追过你外婆呢,可惜啊,输给了景琛那小子。”
林砚和顾晏臣都愣住了。
“那时候景琛为了追你外婆,天天往我们学校跑,拿着幅玉兰画,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傻得很。”周老先生回忆着,眼里满是笑意,“你外婆嘴上说他傻,背地里却偷偷绣他画的玉兰花,绣坏了好几个绣绷呢。”
林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
原来,外婆和景琛爷爷的爱情,还有这样鲜活的细节。
周老先生没多待,留下糖醋鱼就走了,临走前拍了拍顾晏臣的肩膀:“小子,好好对人家姑娘。”
晚饭吃的糖醋鱼,顾晏臣吃得很香,林砚也多吃了半碗饭。
收拾完碗筷,顾晏臣去洗碗,林砚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月光。院子里的玉兰树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像一幅水墨画。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是昨天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的。信封上没写地址,只在右下角写着“致景琛”,显然是母亲没寄出去的信。
林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
母亲的字迹比日记里的潦草,似乎写得很急:
“景琛先生,见字如面。
秀雅(外婆的名字)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你送的那半块碎玉。
她到死都在念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没能等你回来。
我把她葬在了城南的墓园,旁边留了个位置,她说……等你来了,就和她合葬。
砚砚长大了,很乖,像秀雅,也像你,眉眼间有股倔强劲儿。
我没告诉她你的事,怕她像我们一样,被恩怨困住。
碎玉我给她了,秀雅说,这玉认主,也认缘,或许……她和你家那小子,能解开我们这代人的结。
景琛先生,我不恨你了。
也请你,别怪秀雅。
她只是……太怕了。”
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母亲反复看过。林砚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母亲早就放下了。
原来,所有的怨恨,都抵不过一句“我不恨了”。
顾晏臣洗完碗出来,看到林砚在哭,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砚摇摇头,把信递给她。
顾晏臣看完信,眼眶也红了。他走到林砚身边,轻轻抱住她:“都会好起来的。”
林砚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一片安宁。
“顾晏臣。”她轻声说。
“嗯?”
“明天陪我去看看外婆和妈妈吧。”
“好。”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也落在桌上的碎玉上。玉面温润,映着月光,像一颗沉淀了百年的星辰。
也许,有些信不必寄出。
有些遗憾,总会被时光温柔化解。
林砚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她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