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秋的暴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砸向这座城市的。徐无问被窗台渗进来的冷风吹醒时,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丈夫林哲发来的消息上:“临时加班,今晚不回了,妈那边你多费心。”她盯着“多费心”三个字看了半分钟,指尖划过屏幕边缘的裂痕——这是上周送婆婆去社区医院时,被失控的电动车撞飞手机留下的痕迹。
卧室门“吱呀”一声响,是婆婆陈桂兰的脚步声。徐无问赶紧起身,果然看见老人扶着门框站在黑暗里,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攥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小问,你爸的衣服还没晾,要下雨了……”徐无问走过去,轻轻扶住婆婆冰凉的胳膊:“妈,爸走了五年了,这是您的衣服,我昨天刚洗过,在阳台烘干着呢。”陈桂兰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突然激动起来,手一挥就打在徐无问的手背上:“你骗我!我要找老林!你把他藏哪儿了?”
手背传来一阵刺痛,徐无问低头,看见三道红痕正从皮肤里渗出血丝。这是这个月第三次被婆婆抓伤了。她没敢躲,只是把婆婆往卧室里扶,声音放得更柔:“妈,咱们先吃药,吃了药就能想起事儿了,好不好?”床头柜上摆着一排药瓶,徐无问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温水递到婆婆嘴边。陈桂兰张嘴的瞬间,突然偏头咬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咬下一块肉。
“妈!松口!”徐无问疼得倒抽冷气,却不敢用力推搡——上次婆婆摔倒后,医生反复叮嘱“避免情绪激动,防止二次骨折”。她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呢喃:“不咬了啊,药是甜的,吃了不难受……”僵持了两分钟,陈桂兰才松了嘴,嘴角挂着涎水,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空茫的呆滞。徐无问揉着手腕上的牙印,看着婆婆乖乖把药咽下去,突然鼻子一酸,想去客厅找张创可贴,却发现客厅茶几上还堆着儿子林晓宇的检讨书。
“我保证以后不再逃课去网吧,不再和老师顶嘴——但我妈总不管我,她只关心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迹旁边,还画了个咧嘴哭的小人。徐无问拿起检讨书,指尖在“她只关心奶奶”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早上送晓宇去学校时,孩子还红着眼眶跟她吵:“昨天我生日,你答应陪我吃蛋糕的,结果奶奶又闹,你就把我忘了!”她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急着哄婆婆,只匆匆说了句“下次补”,就把孩子推进了校门。
手机突然响了,是晓宇的班主任打来的。徐无问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张老师您好,晓宇在学校又惹麻烦了吗?”电话那头传来张老师无奈的声音:“林晓宇今天没交数学作业,问他原因,他说你没提醒他——徐女士,孩子最近情绪波动很大,你要是忙不过来,咱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徐无问握着手机,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雨水砸在玻璃上,像无数根针在扎她的眼睛:“对不起张老师,是我的问题,晚上我一定盯着他补完。”
挂了电话,她靠在沙发上,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茶几抽屉里放着她的会计证,红色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三年前,她还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主管,手里管着几百万的预算,开会时能条理清晰地跟老板分析报表。可自从婆婆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儿子升入初中需要人盯学业,丈夫说“你辞职吧,家里更需要你”,她就把证锁进了抽屉。后来试着找过工作,面试时 HR看着她的简历皱眉:“徐女士,你三年没接触实务,而且我们这行需要经常加班,你能保证家里的事不影响工作吗?”她当时没回答,默默离开了那家公司——她没法保证,婆婆随时可能闹情绪,儿子的家长会不能缺席,丈夫的衬衫需要熨烫,家里的水电费要按时缴……
“叮”的一声,手机弹出一条消费提醒:“您尾号 8762的银行卡支出 580元,商户:康泰大药房。”是早上给婆婆买的进口药。徐无问点开手机相册,找到那张存了半年的“家庭预算表”照片——表格里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开支:婆婆的医药费每月 3200元,儿子的辅导班 2000元,房贷 5800元,生活费 3000元……总收入只有丈夫每月 12000元的工资,每个月都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持平。她手指划过屏幕上“备用金:0”的字样,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围裙口袋。
口袋里有个硬硬的小东西,是一枚珐琅彩纽扣。青蓝色的底,上面描着缠枝莲纹样,是她妈妈生前给她缝在围裙上的。妈妈说:“女孩子要活得像这纽扣,看着小,却能把日子扣得整整齐齐。”后来围裙磨破了,她把纽扣拆下来,一直带在身上。现在她指尖捏着这枚纽扣,冰凉的釉面贴着皮肤,突然觉得鼻子更酸了——她活得一点都不整齐,像个被抽得停不下来的陀螺,转得头晕目眩,却没人问她“累不累”。
客厅的挂钟指向上午十点,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徐无问起身,把婆婆扶到沙发上,盖好毯子,又把晓宇的检讨书折好放进书包。她需要带婆婆去医院复查,还要赶在下午三点前接晓宇放学。走到玄关换鞋时,她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沾着几根碎发,身上穿的还是三年前的旧外套。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动不了。
“妈,咱们走了,去医院看看,回来给你做你爱吃的南瓜粥。”徐无问扶起婆婆,把珐琅彩纽扣重新塞回口袋,又拿起手机确认了一遍医院的预约信息。手机屏幕上,丈夫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多费心”,她犹豫了一下,没再发消息——发了又能怎样?他只会说“加班呢,没办法”。
推开门,暴雨瞬间把裤脚打湿,冰凉的雨水顺着脚踝往上爬。徐无问撑开伞,一手扶着婆婆,一手拎着包,慢慢走向路边的停车位。副驾驶座上,晓宇的检讨书还摊在那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打开车门,先把婆婆扶进后座,系好安全带,然后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的瞬间,她看了一眼后视镜,雨幕里的家越来越远,像一个沉重的壳,压得她喘不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