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灌满温水的缸里,昏昏沉沉地浮不起来。徐无问先是感觉到额头传来一阵钝痛,接着是后背硌得慌——不是医院病床的软枕,而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草木灰味的粗麻布褥子。
她费力地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帐子。不是现代医院的白色纱帐,而是灰扑扑的粗布帐,边角磨得发毛,帐杆是开裂的木头,悬着几根蛛丝。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墙是粗糙的土坯,指尖能摸到细小的泥粒,混着稻草的纤维。
“咳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一咳,牵动了胸口的疼,像是有什么重物压过似的。
“珝儿!珝儿醒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女声,带着哭腔,帐子被猛地掀开,一张陌生的脸凑了过来。
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梳着双丫髻,发梢用红绳简单系着,身上穿的是灰蓝色粗布襦裙,袖口和领口都洗得发白。姑娘的眼睛又大又圆,此刻满是惊喜,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又怕碰疼了似的,停在半空中:“珝儿,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徐无问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谁?”
姑娘愣住了,眼里的惊喜慢慢变成了担忧:“珝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啊,你娘让我来照顾你的。”她顿了顿,又着急地补充,“你三天前在院子里的井边玩水,不小心掉下去了,幸好被路过的老仆救上来,可一直昏迷着,夫人都快急疯了。”
珝儿?小翠?井边落水?
一连串陌生的词砸进徐无问的脑子里,她猛地想坐起来,却被小翠按住:“你刚醒,不能动!大夫说你身子虚,得好好躺着。”
徐无问被迫躺回床上,视线扫过整个房间。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也就比现代的卫生间大不了多少。除了她躺着的这张旧木床,就只有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豁口的陶碗和一个陶罐,墙角堆着几捆干柴,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坑坑洼洼的,角落里还长着几株不知名的小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草木灰的烟火气,有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绝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医院?家里?还是车祸后的某个临时安置点?
她突然抓住小翠的手,那双手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的薄茧。徐无问的声音带着颤抖:“小翠,你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叫……武珝?”
小翠被她抓得有些疼,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珝儿,你怎么连这都忘了?现在是贞观十二年啊,这里是利州武家,咱们是二房的人。你叫武珝,今年十二岁,是夫人杨氏的女儿。”
贞观十二年?利州武家?武珝?
徐无问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贞观——那是唐朝!武家——她猛地想起什么,心脏狂跳起来,抓着小翠的手更紧了:“武家……是不是有个当官的?我爹叫什么?”
“你爹叫武士彟,现在在荆州做都督呢,去年才去的任上。”小翠说着,眼神暗了暗,“不过……咱们二房在府里人少,夫人身子弱,平日里都是主院的大伯一家主事。”
武士彟!徐无问的呼吸几乎停滞。她虽然不是历史专业,但也知道,武士彟是武则天的父亲!那武珝……难道是武则天的姐妹?还是说……
她突然松开小翠的手,猛地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是光滑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下颌线是稚嫩的弧线,脸颊还有点婴儿肥——这不是她那张饱经沧桑、带着黑眼圈的脸,而是一张十二岁女孩的脸!
她又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小的、纤细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没有常年握笔、做家务留下的茧子,只有掌心因为落水挣扎,磨出了一点红痕。
“我的衣服……”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浅粉色的粗布里衣,领口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很粗,显然是手工缝的。外面盖着的被子是灰布的,边角已经起球。
这不是梦。
徐无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震惊慢慢被冷静取代。车祸时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暴雨中的路口,货车的背影,额头撞上方向盘的剧痛,还有最后那个念头——“要是能喘口气就好”。
原来,老天爷真的给了她一次“喘口气”的机会,只是代价是,让她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成了武家二房的女儿武珝。
“珝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翠见她半天不说话,又担忧起来,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徐无问躲开了,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更需要从小翠嘴里套出更多信息。她装作虚弱的样子,声音放得轻轻的:“小翠,我好像……好多事都记不清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咱们家的事?比如……我娘,她身体怎么不好了?主院的大伯,待咱们好吗?”
小翠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说:“夫人是前些年生你的时候落了病根,一直气血不足,常年要喝药。主院的大伯爷是大房,掌管着家里的田产和铺子,平日里对咱们二房……也不算坏,就是……走动少。咱们住的这偏院,比主院差远了,主院是青砖黛瓦,还有花园呢,咱们这都是土坯墙,下雨的时候还漏雨。”
徐无问点点头,心里有了数。看来这武家二房在家族里地位不高,父亲武士彟在外做官,母亲杨氏体弱,母女俩在偏院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和她现代的生活,简直是天差地别——现代的她是被家庭琐事压垮的陀螺,而现在的武珝,是在大家族里小心翼翼生存的边缘人。
“那我落水……真的是不小心吗?”徐无问突然问。她记得小翠说“在井边玩水掉下去”,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怎么会无缘无故在井边玩水?而且还是在深秋——虽然房间里不冷,但她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凉意,显然不是玩水的季节。
小翠的眼神闪了一下,低下头,抠着衣角:“是……是不小心吧?那天我不在跟前,听说是主院的二小姐武顺路过,看到你掉下去,喊了人才把你救上来的。”
武顺?徐无问心里记下这个名字。武则天的姐姐好像也叫武顺,难道就是这个主院的二小姐?她落水的时候,武顺正好路过,是巧合吗?
“我想喝点水。”徐无问没有再追问,她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她刚“醒”过来,太过反常只会引人怀疑。
小翠赶紧应着,转身去桌边拿陶罐,倒了一碗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嘴边。徐无问小口喝着,水是温的,带着点土腥味,却让她干涸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喝完水,她靠在床头,看着小翠收拾碗筷。小翠的动作很麻利,擦桌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一个木盒子,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是几根针,一团线,还有一小块碎布,颜色是鲜艳的红色,和她身上的粗布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徐无问指着那块碎布。
“是夫人给你做新衣服剩下的布角。”小翠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夫人说你醒了,要给你做件新的襦裙,过年的时候穿。咱们二房日子紧,布料都是挑便宜的买,这块红布还是去年夫人回娘家,她嫂子给的。”
徐无问的心微微一酸。现代的她,虽然日子累,但至少不愁吃穿,衣服也都是商场买的;而现在的武珝,一件新衣服要等过年,布料还要靠娘家接济。她突然想起现代的儿子晓宇,每次买衣服都要挑名牌,要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过得这么苦,会怎么想?
还有婆婆和丈夫……徐无问的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车祸后,她不知道现代的家人怎么样了,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了。现在的她,是武珝,只能好好活下去,才算不辜负这次“新生”。
“珝儿,夫人听说你醒了,想来看看你,又怕你刚醒受不住,让我先问问你愿不愿意见。”小翠收拾完,走到床边说。
徐无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想见娘。”
她想看看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杨氏,想知道这位在历史上几乎没有记载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想通过她,进一步了解这个陌生的时代,这个复杂的武家。
小翠应了声“好”,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徐无问一个人,她靠在粗糙的土坯墙上,看着窗外纸糊的窗户,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贞观十二年,利州武家,武珝。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的粗布里衣。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她都要好好走下去——这一次,她不要再做那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她要为自己,为这个时代的“家人”,活出不一样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