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愈发凉了,偏院的老槐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小翠扫了三遍,隔天又会铺上新的一层。徐无问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杨氏给她缝的布偶——用的是上次那块红布碎角,缝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眼睛是用黑炭点的。她看着窗外,杨氏正蹲在菜地边,给白菜浇水,单薄的灰布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咳嗽声时不时飘过来,比前几天更频繁了。
“珝儿,主院来人了,说大伯爷要请夫人过去一趟。”小翠从院门口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慌张,手里还攥着一块被风吹得皱巴巴的纸条,“是管家送来的,说……说关于冬衣布料的事。”
徐无问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她听杨氏和小翠嘀咕,说往年这个时候,主院会按人头发冬衣布料,二房虽然份例少,但好歹有一匹半的绸缎,掺着棉花缝成袄子,能抵些寒气。杨氏身子弱,一到冬天就咳嗽,去年就是靠着那件绸缎袄子,才少遭了些罪。
“娘知道了吗?”徐无问放下布偶,站起身。
“夫人刚听到,已经在收拾了,想换件干净点的衣服再去。”小翠说着,指了指杨氏的房间,“夫人说,别让大伯爷看了笑话。”
徐无问走到杨氏房门口,正好看到她对着镜子整理衣领。那件灰布裙的领口缝着补丁,杨氏用手把补丁往里面掖了掖,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确保木簪插得端正。看到徐无问,她勉强笑了笑:“珝儿乖,娘去去就回,你在家跟小翠待着。”
“娘,我跟你一起去。”徐无问脱口而出。她不放心杨氏一个人去主院,武元庆是武家大房的掌权人,上次小翠说过,他对二房向来“走动少”,说白了就是不待见。
杨氏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行,主院规矩多,小孩子家去了不合适。”
“我不小了,我能保护娘。”徐无问拉住杨氏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凉,“再说,我也想看看主院的样子,以后要是爹回来了,我也好跟爹说。”
提到武士彟,杨氏的眼神软了些,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那你跟在娘身后,别说话,别到处看。”
主院离偏院不算远,却像是两个世界。走在路上,徐无问看到主院的丫鬟穿着青色的襦裙,袖口绣着细花,手里端着食盒,脚步轻快;而偏院的她们,穿的都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主院的路是青石板铺的,干净得没有一点泥;偏院的路是泥土路,下雨就泥泞不堪。
武元庆的偏厅在主院的东侧,门口站着两个穿灰衣的随从,见了杨氏,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连行礼都没有。其中一个随从掀了帘子,语气不耐烦:“夫人,大伯爷在里面等着呢,快点。”
杨氏连忙拉着徐无问进去,厅里的暖意扑面而来。地上铺着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字画,桌子是紫檀木的,上面摆着青瓷茶具,还有一盘蜜饯。武元庆坐在主位上,穿着深蓝色的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手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正慢悠悠地喝茶。
“二弟妹来了,坐吧。”武元庆头都没抬,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那凳子上铺着锦缎坐垫,和杨氏的灰布裙格格不入。
杨氏拉着徐无问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却还是显得局促:“大哥找我来,是关于冬衣布料的事?”
“嗯,”武元庆放下茶杯,终于看向杨氏,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今年府里开销大,你也知道,父亲在荆州任上,虽有俸禄,但家里人多,得懂节俭。”他顿了顿,对旁边的管家说,“把布料拿过来。”
管家捧着一个布包走过来,放在杨氏面前。杨氏打开布包,脸色瞬间白了——里面不是往年的绸缎,而是两块粗糙的麻布,颜色是灰扑扑的,上面还能看到线头和杂质,摸起来硬邦邦的,根本不保暖。
“大哥,这……”杨氏的声音带着颤抖,“往年都是绸缎,这麻布……冬天太冷,我身子弱,怕是……”
“怎么?二弟妹是嫌麻布不好?”武元庆的语气沉了下来,“武家虽为官宦,但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家。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家待着,穿那么好的绸缎做什么?粗麻布结实,还耐穿,正好符合‘主母节俭’的本分。”
“可我冬天咳嗽得厉害,麻布不保暖,怕是会加重病情……”杨氏还想解释,却被武元庆打断了。
“咳嗽就多喝热水,少出门。”武元庆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看你就是太娇气了。再说,家里的药材也得省着用,总不能都给你一个人用了,还有孩子们呢。”
徐无问坐在旁边,紧紧攥着拳头。她看着武元庆手指上的玉扳指,看着桌上的蜜饯,再看看杨氏手里的粗麻布,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什么“节俭”,明明就是苛待!他自己穿锦缎,用玉器,却让体弱的弟媳穿粗麻布,连保暖都做不到,这就是所谓的“主母本分”?
“大伯爷,”徐无问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娘冬天咳嗽得睡不着觉,粗麻布不挡风,会冻坏的。能不能……能不能给一点绸缎?哪怕少一点,掺在麻布里面,也能暖和些。”
她用的是现代的沟通技巧——先共情,再提需求,不卑不亢。可武元庆听到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眼睛瞪着徐无问:“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杨氏吓得赶紧拉住徐无问,把她往身后护:“大哥,对不起,孩子小,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懂事就要教!”武元庆拍了一下桌子,茶水都晃了出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教她什么不好,教她插嘴长辈说话?我看你就是太纵容她了!”他看向徐无问,眼神像刀子一样,“以后再敢多嘴,就罚你抄《女诫》一百遍!”
徐无问还想反驳,却被杨氏死死拉住。杨氏的手在发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说话,忍忍就好。”
武元庆又训了杨氏几句,无非是“要懂节俭”“要守本分”“别给家里添麻烦”,然后挥挥手:“行了,布料拿回去吧,赶紧缝,冬天很快就到了。”
杨氏拉着徐无问,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偏厅。走出主院,冷风一吹,杨氏的眼泪才掉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却越擦越多。
“娘,他太过分了!”徐无问忍不住说,“什么‘节俭’,就是欺负我们!”
“别说了,珝儿。”杨氏拉着她快走,声音压得很低,“他是大哥,是家里的掌权人,我们……我们只能忍。”
徐无问看着杨氏的背影,她的肩膀在发抖,灰布裙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这就是封建礼教里的“长幼有序”?这就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连穿暖的权利都要被剥夺,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女子本分”?
回到偏院,杨氏把粗麻布放在桌上,看着它发呆,半天没说话。小翠端来温水,劝她喝一点,她也没动。徐无问走到桌边,拿起一块粗麻布,摸着手感粗糙的布料,心里暗暗发誓:她不能让杨氏就这么忍下去,她要想办法,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为自己和娘争取一点尊严,一点生存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