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驿站夜话
“可是……”
阿缘还想再争取一下,夜行云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外。
她只好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夜行云闭目养神,受伤的左臂搭在膝上。
阿缘偷偷看了好几眼,心里那点对宵夜的执念,又被愧疚给压了下去。
她挪了挪屁股,悄悄地凑过去一点。
“还疼吗?”她小声问。
夜行云眼皮都没睁开。
“不疼。”
骗人。
阿缘在心里撇撇嘴。
红线另一端传来的,明明是一阵阵细微的、压抑着的刺痛感。
她不敢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缩回角落,当一个合格的挂件。
第二天,天还未亮,宸王府的车队就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京城。
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只有十余名精锐的玄甲卫,和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马车。
阿缘被小桃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进马车,怀里还抱着一个温热的油纸包。
是王大厨连夜给她做的蟹粉酥。
阿缘瞬间就清醒了。
她靠在软垫上,一边小口啃着酥饼,一边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就是京城外面啊。
看起来……跟京城里面也没什么区别嘛,就是房子矮了点,人少了点。
夜行云坐在她对面,正在闭目养神。
他似乎很不喜欢坐马车,眉头一直微锁着。
阿缘啃完一个蟹粉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她偷偷打量着夜行云。
不得不承认,这个长期饭票长得是真好看。
就算皱着眉,也像一幅冷冰冰的山水画。
就是脾气太差了,动不动就想杀人。
阿缘在心里默默吐槽。
她吃东西的时候,夜行云手腕上的红线是温热而平静的。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满足感,像冬日里的一小股暖流,熨帖着他因伤口而烦躁的神经。
这感觉很陌生,也很……不坏。
车队行进得很快,中午只是稍作停顿,吃了些干粮。
阿缘对此颇有微词。
“干粮不好吃。”她嚼着又干又硬的肉干,含糊不清地抱怨。
“闭嘴。”夜行云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阿缘立刻噤声,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小声嘟囔。
“南方的早茶有虾饺、烧麦、叉烧包、流沙包、糯米鸡……”
她每念一个,夜行云的太阳穴就跟着跳一下。
他终于忍无可忍,从旁边的暗格里摸出一包东西,丢到她怀里。
是一包蜜饯。
阿缘的眼睛立刻亮了,抱怨声戛然而止。
她捏起一颗杏脯塞进嘴里,腮帮子又幸福地鼓了起来。
夜行云觉得,自己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了第一个驿站。
驿丞早就接到了消息,带着一众驿卒在门口恭敬地候着。
“恭迎宸王殿下!”
夜行云率先下车,玄影紧随其后。
阿缘最后一个慢吞吞地从车上爬下来,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驿丞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就低下头,不敢多看。
京城里那位小祖宗的传闻,他们这些官场末流也早有耳闻。
“房间都准备好了?”夜行云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
“回王爷,都已备好,上房三间,热水餐食也已备下。”驿丞谄媚地笑着。
夜行云点点头,径直往里走。
阿缘连忙小跑着跟上,小手又习惯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驿站的条件自然比不上王府,但还算干净整洁。
夜行云要了最大的一间正房,玄影和其余玄甲卫住在两侧的厢房,互为犄角,将主屋牢牢护在中间。
晚饭很快就送了上来。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虽然比不上王大厨的手艺,但热气腾腾的,也足以让阿缘食指大动。
她今天确实饿坏了。
夜行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他的伤口在马车的颠簸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阿缘很快就解决掉了大半的饭菜,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她看到夜行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面前的饭碗还是满的。
“你为什么不吃?”她好奇地问。
“不饿。”
“骗人。”阿缘一语道破,“你的线告诉我,你很不舒服。”
夜行云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她。
这小东西的感知,似乎越来越敏锐了。
“你的伤口是不是又疼了?”阿缘凑过来,小声问。
夜行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颠簸了一天,伤口边缘的皮肉与纱布粘连,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像是在拉扯神经。
“我帮你换药吧。”阿缘自告奋勇。
她还记着,那晚在王府,她帮他换药时,红线传来的感觉是舒服的。
夜行云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
玄影很快就送来了新的伤药和纱布。
他看到阿缘煞有介事地准备给王爷换药,眼神古怪,但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缘学着上次的样子,先用温水浸湿了纱布,一点一点地润开与伤口粘连的地方。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与她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专注。
夜行云靠在椅背上,垂眸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奶糕一样的甜香。
纱布被完全揭开,那道狰狞的伤口再次暴露在空气中。
虽然已经过去几天,但依旧触目惊心。
阿缘倒吸一口凉气,小脸上满是心疼。
“都怪我。”她小声说。
夜行云没有说话。
阿缘拿起药瓶,用小指头小心翼翼地沾了些药粉,轻轻地、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冰凉的药粉接触到皮肉,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但很快就被一股清凉所取代。
夜行云闷哼一声。
阿缘立刻停下动作,紧张地看着他:“很疼吗?”
“继续。”夜行云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缘“哦”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地喷在他的手臂上,带着一股痒痒的、陌生的感觉。
夜行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
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有一个人敢离他这么近。
还是个女人。
不,是个小丫头。
上好了药,阿缘又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一圈一圈地为他包扎。
她的手指很细,很凉,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最后,她又在手腕处,打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好了。”她拍拍手,一脸的成就感。
夜行云抬起手臂,看了看那个比上次更丑的蝴蝶结,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没说。
红线传来的感觉,是温热而舒缓的。
伤口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不少。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阿缘收拾好东西,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夜行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看什么?”
“我在想,”阿缘眨了眨眼,“你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我了。”
夜行云冷哼一声:“别自作多情。”
“可是你都没有拆掉我打的结。”阿缘指了指他的手腕。
夜行云的动作一僵。
他确实没想过要拆掉。
或许是忘了,或许是……懒得拆。
“丑死了。”他嘴硬道。
“才不丑,这叫平安结。”阿缘理直气壮地反驳,“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夜行云嗤笑一声,不信鬼神的他,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你……”他看着阿缘,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看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从皇宫寿宴到现在,他一直压在心底。
阿缘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她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角,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我也不知道。”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生下来就能看见。”
夜行云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阿缘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那个她编排了许久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山村里,村里的人都叫我怪物。”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
“我能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有线,红的、黑的、白的……它们缠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我说谁和谁的红线连在一起了,他们就会在一起。我说谁和谁的黑线缠上了,他们就会打架。”
“他们都怕我,说我是不祥之人,会带来灾祸。”
“我爹娘……也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了家门。”
“我一个人到处流浪,饿了就找些野果子吃,或者去别人家偷点东西……后来,就到了京城,然后就遇到了你。”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观察夜行云的反应。
夜行云面无表情,眼神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
阿缘心里有些打鼓。
这套说辞,她融合了自己成为乞丐后真实的感受。
被抛弃的孤独,对饥饿的恐惧,被人厌恶的委屈……这些情绪都是真的。
她赌的就是,红线能传递情绪。
只要情绪是真的,夜行云就很难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果然,夜行云手腕上的红线,正传来一阵阵细密的、如同针扎一般的悲伤和委屈。
那感觉很真实,真实到让他都有些心烦意乱。
他见过无数巧舌如簧的骗子,也审过最嘴硬的死囚。
他能轻易地分辨出谎言。
可此刻,从阿缘身上感受到的情绪,却不似作伪。
一个天生异能,被视为不祥,被亲人抛弃,独自流浪的孤女?
这个故事,听起来……倒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菜名,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夜行云换了个问题。
“嗯。”阿缘用力点头,“我听走南闯北的货郎说的,他说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都在大户人家的厨房里。”
这个解释也天衣无缝。
夜行云沉默了。
他依旧不全信。
但他心底那份将她视为“妖物”的戒备,确实松动了一丝。
无论她是真的天生异能,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至少目前看来,她的能力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而且,这条该死的红线,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她的安全,就是他的安全。
“行了。”他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一些,“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阿缘愣住了。
这就……过关了?
她还准备了好多声泪俱下的后续呢。
“我……我睡哪里?”她小声问。
夜行云指了指里间的软榻。
“睡那。”
“那你呢?”
“本王睡床。”
这安排很合理。
但阿缘总觉得,这代表了某种态度的转变。
以前在王府,他可是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她乖乖地“哦”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走到软榻边。
夜行云看着她熟练地铺好被子,然后像只小猫一样蜷缩进去,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王爷。”是玄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夜行云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
“进来。”
玄影推门而入,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王爷,驿站里……好像混进了几只老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