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在客栈住了半月,靠着给锦绣阁绣制“新景”绣品,日子渐渐安稳下来。她用攒下的大洋换了间带窗的小屋,虽依旧简陋,却比原先的阁楼亮堂许多。素心也渐渐适应了宫外的生活,学着浆洗衣物、采买杂物,两人倒也过得井井有条。
这日,婉宁刚将绣好的“女学生游行图”送去锦绣阁,就被苏曼卿叫住。
“沈姑娘,有位客人指明要见你。”苏曼卿引着她往内堂走,语气带着几分微妙,“是位大人物,点名要你为他绣一幅‘万里江山图’的扇面。”
婉宁心中微疑,能让苏曼卿称为“大人物”的,定非寻常之辈。她跟着走进内堂,只见主位上坐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面容微胖,眼神浑浊,嘴角挂着一丝油腻的笑。
“这位就是沈姑娘?果然年轻貌美。”男人的目光在婉宁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让她很不舒服。
“不知先生找我何事?”婉宁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不适,语气疏离。
“听说沈姑娘的绣活是京城一绝,尤其是那‘新景’,别出心裁。”男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家老爷子过寿,我想请沈姑娘绣一柄‘万里江山图’的扇面,价钱好说。”他拍了拍身边的锦盒,“这里是五十块大洋定金,绣好了,另有重谢。”
五十块大洋,足够她和素心安稳过上半年。婉宁心动,却看着男人那轻佻的眼神,总觉得不安。
“先生厚爱,只是‘万里江山图’篇幅宏大,绣在扇面上难度极高,容我考虑几日。”她想先探探对方底细。
男人却不依不饶,起身逼近一步:“沈姑娘何必谦虚?我听说你是从宫里出来的?想必见多识广,这点小事定难不倒你。若是绣得合我心意,以后保你在京城衣食无忧,如何?”他的手竟隐隐有往婉宁肩上搭的趋势。
婉宁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请自重!绣活之事,我若应下,自会尽力,若不应,还请另寻高明!”
“你这丫头,倒是有脾气。”男人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暧昧了,“我是内务部的王次长,在京城还没谁敢驳我的面子。沈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次长是吧?”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强买强卖,可不是大人物该有的做派。”
众人回头,只见顾晏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依旧是一身笔挺的西装,身后跟着两个护卫,气场凛冽。
王次长看到顾晏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讪讪地收回手:“顾……顾先生,您怎么也在这儿?”
“路过。”顾晏辰的目光扫过王次长,最终落在婉宁身上,见她虽面带怒色却身姿挺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王次长想绣扇面?我认识一位苏绣大师,手艺比沈姑娘更精湛,要不要我为你引荐?”
王次长哪里敢真让他引荐,他本就是听说这沈姑娘是前清宫里出来的,想借机占便宜,此刻被顾晏辰撞破,早已心虚。
“不必不必,”他连忙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不打扰顾先生和沈姑娘了,告辞!”说着,抓起桌上的锦盒,灰溜溜地走了。
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苏曼卿松了口气,连忙为两人倒茶:“顾先生,真是太谢谢您了,又让您看了笑话。”
顾晏辰没接茶杯,只是看向婉宁:“你没事吧?”
“多谢顾先生解围,我没事。”婉宁微微颔首,心中感激,却也越发好奇他的身份。能让内务部次长如此忌惮,绝非普通商人。
“这种人,不必客气。”顾晏辰淡淡道,“他若再纠缠,直接报我的名字。”
婉宁一愣,抬头看他,却见他已转向苏曼卿:“上次说的那批进口绸缎,准备好了吗?我派人来取。”
“准备好了,这就叫人去取。”苏曼卿连忙应声。
顾晏辰点点头,又看了婉宁一眼,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婉宁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个顾晏辰,总是在她遇到麻烦时“路过”,他到底是巧合,还是……
“沈姑娘,你别多想。”苏曼卿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轻声道,“顾先生不是坏人,只是性子冷了点。他是顾氏集团的掌权人,顾氏涉及银行、航运、矿业,在北方势力很大,连军阀都要给几分面子。王次长那种人,自然不敢得罪他。”
婉宁这才明白,顾晏辰的“门路”,远比她想的更深。
回到住处,婉宁将今日的事告诉了素心,素心吓得脸色发白:“主子,这世道也太吓人了,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换去哪里都一样。”婉宁摇摇头,“乱世之中,想安稳度日,光躲是没用的。”她走到窗边,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眼神渐渐坚定,“我们得有自保的本事。”
素心不解:“我们两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本事?”
婉宁拿起桌上的绣针,指尖划过锋利的针尖:“针能绣花,亦能防身。”
从那天起,婉宁除了给锦绣阁绣活,开始偷偷练习父亲教过的几招防身术。她力气不大,便专攻技巧,将绣针藏在袖口,练习快速取针、精准刺出的动作。夜里,她还会借着月光,翻看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本残缺的兵书——那是她父亲生前的随身之物,上面记载着不少行军布阵、洞察人心的法子。
她知道,在这乱世,光有绣活手艺远远不够,她必须让自己变强。
几日后,锦绣阁送来一批新的订单,是为一所女子学堂绣制毕业纪念册封面,要求用新派纹样,还要赶在月底前完工。
“这批活计工钱很高,但时间紧,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只能麻烦沈姑娘了。”苏曼卿在信里写道,“若是忙不过来,我再想办法。”
婉宁看着订单,心中一动。女子学堂,新思想,这不正是她想绣的“新景”吗?
“素心,我们加把劲,把这批活接了。”
接下来的日子,婉宁几乎住在了绣架前。素心帮她理线、熨布,两人常常忙到深夜。婉宁将学堂的钟楼、女学生们读书、运动的场景都绣了进去,针脚细密,色彩明快,连苏曼卿来看样时都赞不绝口。
这日傍晚,婉宁正绣着最后一块封面,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枪声!
“不好了!打仗了!”街上有人大喊,“奉军和直系打起来了!”
婉宁和素心吓得连忙关紧门窗,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街上的人四处奔逃,不少士兵扛着枪在街上奔跑,子弹时不时从头顶呼啸而过,吓得两人脸色惨白。
“主子,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素心紧紧抓着婉宁的胳膊,声音发颤。
婉宁也心跳如擂鼓,但她知道不能慌。她迅速将攒下的大洋和重要物品塞进怀里,又将那把匕首藏在靴筒里,对素心说:“别慌,我们去地窖躲躲,等天亮了再说。”
这处小院的房东在地下挖了个地窖,说是防备战乱,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两人刚钻进地窖,就听到外面传来砸门声和士兵的喝骂声,接着是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吓得素心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婉宁抱着她,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的动静,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终于明白,苏曼卿说的“乱世”,远比宫墙内的争斗更残酷。在这里,一条人命,或许还不如一块面包金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声和喧哗渐渐平息。
婉宁侧耳听了半晌,确定没了动静,才对素心说:“我出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主子,别去!太危险了!”素心拉住她。
“放心,我会小心。”婉宁拍了拍她的手,从地窖里钻了出来。
院子里一片狼藉,房门被踹破,杂物散落一地。婉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躲到门后,握紧了袖中的绣针。
一个身影踉跄着走进院子,身上穿着军装,却沾满了血污,走路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伤。
婉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退回地窖,却见那人走到院中的石磨旁,靠着石磨滑坐下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借着月光,婉宁看清了他的脸——竟是顾晏辰!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军装?!
婉宁愣住了。
顾晏辰显然也没想到院子里有人,抬头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因剧痛皱紧了眉头,捂住了腹部,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救……”他只说了一个字,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婉宁看着倒在地上的顾晏辰,腹部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触目惊心。她脑中一片混乱,救他?可他穿着军装,如今两军交战,万一被发现……不救?可他曾两次救过她。
外面忽然传来士兵的搜查声:“仔细搜!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婉宁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迅速跑到顾晏辰身边,吃力地将他拖进地窖。
“主子!你怎么把他带下来了?!”素心惊呼。
“别说话!”婉宁捂住她的嘴,迅速盖好地窖的木板,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很快,士兵的脚步声进了院子,翻箱倒柜的声音传来,夹杂着骂骂咧咧。
“妈的,让那小子跑了!肯定藏不远,继续搜!”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地窖里,婉宁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看向昏迷的顾晏辰,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若是不处理,怕是会有危险。
“素心,把我们备用的伤药和布条拿来。”
“主子,我们救他,会不会惹祸上身啊?”素心一边找东西,一边担忧地问。
婉宁看着顾晏辰苍白的脸,想起他两次解围时的干脆利落,轻声道:“他救过我们,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她咬咬牙,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腹部的军装——那军装料子精良,绝非普通士兵所有。伤口很深,显然是被子弹划伤的。
婉宁深吸一口气,用烈酒消毒过的布巾按住伤口,动作虽生疏却很稳。顾晏辰疼得闷哼一声,却没醒。
处理好伤口,婉宁已是满头大汗。她看着顾晏辰沉睡的脸,褪去了平日的冷硬,竟有几分柔和。这个在乱世中手握权柄的男人,原来也会受伤,也会脆弱。
地窖外,天色渐渐亮了。枪声稀稀疏疏,似乎战斗暂时平息了。
婉宁靠在墙壁上,看着昏迷的顾晏辰,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救了他是对是错,但她知道,从把他拖进地窖的那一刻起,她和这个男人的命运,就再也无法分开了。
而她手中的绣针,除了绣出繁花与新景,或许,还要开始绣一段更加波谲云诡的乱世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