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园的清晨,总是从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开始。
林晚醒来时,胃部的钝痛已经转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闷痛,像是有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抽屉,指尖触到冰凉的药瓶,心才稍稍安定。
不能在这里吃。
她撑着坐起身,眩晕感如期而至,眼前黑了片刻才慢慢恢复清明。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她扯了扯嘴角,试图练习那个标准的“江心月式”微笑,却发现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今天,顾霆深要去公司,这是她唯一可以短暂喘息的机会。
洗漱,换上一条素净的米白色连衣裙——顾霆深说过,江心月喜欢这样清淡的颜色。她甚至没有涂任何唇膏,只用清水拍了拍脸颊,试图让死灰般的脸色看起来稍微有点生气。
下楼时,顾霆深已经坐在餐桌主位上看财经报纸。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晕。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利落,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
林晚悄无声息地在他右手边的位置坐下,那是离他最远的位置。佣人安静地布上早餐,精致的瓷盘里摆放着搭配得当的营养餐点,但她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涌。
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白粥,味同嚼蜡。
“下午,”顾霆深忽然放下报纸,目光扫了过来,带着惯有的审视,“会有花店送白玫瑰过来,你负责打理,摆放到书房和客厅。”
林晚握着勺子的指尖微微一顿。又是白玫瑰。江心月最爱的花。每一次看到那些洁白无瑕、娇嫩欲滴的花朵,都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正主的存在,以及她这个替身的卑劣。
“好。”她垂下眼睑,轻声应道。
“忌日当天,我会很早出门。”他继续交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布置一项无关紧要的工作,“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
“……好。”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声有些艰难。
顾霆深似乎察觉到了她声音里一丝几不可查的异样,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我晚上有应酬,不用等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渐行渐远。
直到玄关处传来大门合上的轻微“咔哒”声,林晚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猛地松弛下来,几乎瘫软在椅子上。胃里的绞痛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加剧,她捂住小腹,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林小姐,您不舒服吗?”一旁候着的佣人张妈小心翼翼地问。张妈在锦园待得最久,算是看着林晚这几年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林晚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没睡好。”
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适。在顾霆深眼里,她的病痛都是矫情,都是博取同情的手段。她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来加深这种厌恶。
强撑着吃完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粥,林晚起身,几乎是挪动着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她立刻从隐藏的药瓶里倒出药片,和水吞下。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作。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下午,花店果然送来了大束的白玫瑰。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馥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林晚挽起袖子,开始修剪花枝,插入不同的水晶花瓶里。她的动作很慢,因为手指时不时会因为突如其来的虚弱而微微颤抖。尖锐的玫瑰花刺不小心划破了指尖,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落在洁白的花瓣上,刺目惊心。
她愣愣地看着那点红色,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冲进一楼的客用洗手间,关上门,对着马桶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灼烧着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冷汗浸湿了鬓角,她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喘息。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绝望。
不能再拖了。
她必须再去一次医院。上次的检查结果,医生语气凝重地建议她尽快住院进行详细检查和治疗。可她怎么敢?顾霆深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她逃避忌日、或者试图引起他关注的新手段。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她仔细清理掉洗手间里任何可能留下她不适痕迹的水渍,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表情,才重新走了出去。
继续修剪玫瑰,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
傍晚,顾霆深没有回来。偌大的锦园,只剩下她和几个佣人,安静得可怕。
林晚几乎没有吃晚饭,以没有胃口为由早早回了房间。胃痛似乎暂时被药物压制住了,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摊开一张空白的信纸。
笔尖悬在空中,久久未能落下。
该写些什么呢?
写给顾霆深?不,她无话可说。她的解释,她的委屈,她的爱……不,她早已不敢承认那是什么爱了,那只是五年习惯性的依附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甚至令人作呕。
写给父母?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后,家里就几乎与她断绝了关系。父亲痛心疾首的怒骂,母亲失望透顶的眼泪,她至今记忆犹新。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联系他们?
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也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了。
她放下笔,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拉开抽屉最底层,从几本旧书的夹层里,拿出了那份被她藏得很好的、来自私立医院的初步诊断报告。胃癌晚期。建议立即住院。
冰冷的铅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颤抖着手,翻到诊断书的背面。空白处,她用极细的笔,写下了一行小字。那是深埋在她心底五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也永远不打算说出的秘密。
写完那行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洞。
也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是最好的结局。
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连涟漪都不会泛起。
顾霆深会为江心月的忌日悲痛,会继续恨着她林晚,或许偶尔会想起有这么一个影子曾经存在过,然后很快遗忘。
这样,就好了。
她蜷缩回床上,胃部的隐痛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她闭上眼睛,努力屏蔽掉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逼迫自己入睡。
睡着的瞬间,她又梦见了那片天台,那片火烧云,还有江心月坠落时,看向她的最后一眼。
那一眼,似乎带着某种她从未读懂的情绪。
不是恨,也不是怨。
是什么呢?
她在梦里挣扎着,想要看清,却只觉得身体不断下坠,坠入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窗外,夜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悲伤的声响。
锦园在雨夜里,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影子无声的崩坏,和一個秘密永久的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