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
这个词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的胸口,让她从凌晨惊醒后,就再难入睡。
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细雨如织,无声地笼罩着天地,将锦园内外都染上一层湿冷的晦暗。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沁骨的凉意。
胃里的疼痛不再是尖锐的绞痛,而是一种更深、更持续的闷痛,仿佛脏器正在被缓慢地侵蚀、溃烂。她蜷缩在床上,听着雨声,感受着身体内部那无声的崩坏,一动也不敢动。
天光微亮时,楼下传来了动静。
顾霆深起得很早。即使隔着一层楼板,林晚也能隐约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佣人压低声音的询问。没有往常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他今天显然没有用早餐。
是要空腹去祭奠他心中最纯洁无瑕的月光吗?林晚混沌地想。胃部又是一阵抽搐,她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试图用那点凉意来镇压翻涌的不适。
没过多久,汽车引擎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他走了。
去陪伴他永远十八岁的江心月了。
而把她这个卑劣的、活着的影子,独自扔在这座空旷冰冷的牢笼里,与疼痛和罪孽为伴。
林晚又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确认顾霆深短时间内绝不会返回,才挣扎着爬起身。眩晕感比昨日更甚,她扶着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镜子里的人,憔悴得几乎脱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失血。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又找出最浅色的唇膏薄薄涂了一层,试图掩盖那过于病态的气色。她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糟糕,即使这房子里只剩下佣人。任何异常,都可能通过某种途径传到顾霆深耳中。
她换上一条款式最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算是……对逝者的一点微末的、不被允许的哀悼。
下楼时,张妈正在擦拭客厅的花瓶。那些昨日还娇艳欲滴的白玫瑰,在阴雨天里似乎也失了几分精神,花瓣边缘微微卷曲。
“林小姐,早餐准备好了。”张妈看到她,停下动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林晚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不用了,没胃口。”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雨水浸泡得褪了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
南山墓园,此刻也该是这般光景吧。
顾霆深会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江心月的墓碑前。雨水会打湿他的肩头,但他一定毫不在意。他会看着照片上永远定格的笑容,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思念,以及……对林晚的恨。
胃部的闷痛逐渐加剧,伴随着一阵阵恶心。林晚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的异物感。她转身,想回房间吃药,脚步却有些虚浮。
“林小姐!”张妈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您的手好冰!脸色也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林晚反应有些激烈地抽回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稳了稳心神,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我没事,只是……没睡好。休息一下就好。”
她不能让医生来。绝对不能。
在张妈依旧担忧的目光中,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二楼房间。反锁上门,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爬到床边,颤抖着手取出药瓶,倒出两片药,甚至来不及用水,就干咽了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激得她又是一阵干呕。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等待着药效带走一部分痛苦。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她不知道顾霆深在墓园待了多久,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对着江心月的墓碑,重复着那句“你永远比不上她”。
也许,他根本不需要说。这个认知早已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下午,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
林晚感觉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能够勉强坐起身。她走到书桌前,再次拿出了那份诊断书。冰冷的纸张,沉重的字句。她的目光落在背面的那行小字上,指尖轻轻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眷恋。
也许,是时候了。
她将诊断书小心地折好,藏回原处。然后,她开始整理房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她的东西很少,少得可怜,仿佛随时都可以拎包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她将几件常穿的衣服叠好,把几本旧书放整齐。动作缓慢而细致,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空着的药瓶上。里面的药片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撑一两天。她是不是……不需要再去买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傍晚时分,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比上午更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楼下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他回来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和神态,确保没有任何“不合规矩”的地方。她走到门边,却没有出去,只是静静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顾霆深的脚步声比平时更沉,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戾气。他没有直接上楼,似乎是在客厅停留了片刻。
林晚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西装或许被雨水打湿了,头发也可能沾着水汽,眉眼间凝聚着化不开的阴郁和悲伤。他一定在江心月的墓前待了整整一天,沉浸在失去挚爱的痛苦里。
而她,这个间接的凶手,却安然地待在温暖的房子里。
强烈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楼下安静了下来。他大概去了书房,那个属于江心月的圣殿。
林晚慢慢地退回到房间中央,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窗外的雨声喧嚣,却更衬得房间内死寂一片。
胃里的疼痛不知何时又悄然浮现,伴随着一种深彻骨髓的寒冷。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锦园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看起来那么不真实。
她知道,顾霆深不会来看她。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他更不愿见到她这张与江心月有几分相似,却令他憎恶的脸。
这样也好。
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着生命如同指间沙般一点点流逝的无力感。
忌日的雨,冲刷着墓园的墓碑,也冲刷着锦园里一个影子逐渐熄灭的微光。
今夜,注定漫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