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叶尚未泛黄，午后的阳光带着最后一点暑气的执拗，透过图书馆厚重的玻璃窗，在沈清许摊开的《神经解剖学》扉页上，投下一块晃眼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的油墨香和尘埃的味道，静谧得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书页被翻动的轻微响动。

　　沈清许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九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今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没有人记得，包括她那个交往了两年，被誉为医学院校草的男朋友——江辰。

　　他大概，又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吧。想到江辰，她清冷的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一丝极淡的暖意，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手机在书页旁无声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她微微蹙眉，担心打扰到周围自习的同学，便拿起手机，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向阅览室外的走廊。

　　接通电话，一个温和而沉稳的男声传来，带着一种专业的客气：“您好，请问是青梧女士吗？”

　　“青梧”，是她的笔名。取自“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但她更爱“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意境。

　　“我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

　　“您好，青梧女士。这里是《收获》编辑部。您投稿的长篇小说《一代人》，经过我们编委会三轮审议，最终一致决定，将在明年一月刊的重要栏目刊出。恭喜您！”

　　沈清许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有风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细碎的刘海。窗外是喧嚣的人间，窗内是她沉寂了三年的文学梦。

　　《一代人》，她构思了三年，打磨了三年，写了整整一年。数十万字的手稿，堆满了她书桌旁的纸箱。无数个深夜，室友早已熟睡，只有她桌前的台灯还亮着，陪伴着她在文字的疆域里跋涉。

　　心酸，疲惫，自我怀疑……都在这一刻，被电话那头肯定的声音轻轻抚平。

　　“谢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壮阔。

　　“稿费和正式合同，我们会尽快寄出到您预留的地址。青梧女士，您的才华和对时代的洞察力令人惊叹，编辑部非常期待与您的后续合作。”

　　又客气了几句，对方挂断了电话。

　　沈清许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直到听筒里传来忙音，她才缓缓放下手臂。胸腔里那颗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喜悦的回响。

　　成了。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仰起头，看着走廊天花板老旧却洁净的纹路，一抹真切而明亮的笑意，终于无法抑制地在她唇角漾开，如同终年积雪的山巅，骤然映照上灿烂的晨曦。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手机里那个绿色的作家后台APP。

　　几乎是立刻，一条醒目的站内信弹了出来：

　　「亲爱的作者“人间清醒”：您的作品《生命之歌》已达到签约标准，请尽快联系您的责编‘黄桃’洽谈合约事宜！恭喜！」

　　“人间清醒”，是她在网络平台随意取的笔名，用来写一些更贴近当下、融合了她医学知识的脑洞故事。没想到，这篇才几万字的小说，竟然这么快就被责编看上。

　　更让她惊讶的是，书籍首页赫然显示着一个金灿灿的打赏横幅——

　　“读者‘屿安’打赏了1000000点，成为本书的黄金总盟！”

　　留言区，这个名叫“屿安”的读者只留了一句话：“为作者的医学专业性和人性洞察力献上膝盖，期待后续！PS：作者大大是不是医学生？”

　　双喜临门。

　　二十岁的生日，命运似乎终于对她展露了慷慨的微笑。她埋下的两颗关于文学的种子，一颗通向严肃文学的殿堂，一颗通向大众娱乐的海洋，竟然在同一时刻破土而出，见到了耀眼的天光。

　　一种强烈的、想要与人分享的欲望攫住了她。

　　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备注为“辰”的微信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他简单的一句“明天打球，晚点找你”。

　　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输入：“江辰，你在哪？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想……”

　　字还未打完，他的信息先一步跳了出来，像是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下。

　　「清许，我在图书馆后面的篮球场。有事跟你说，现在，方便吗？」

　　心有灵犀？

　　她删掉了自己打出的那行字，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不安，但很快被巨大的喜悦冲散。或许，他也是想给她一个生日的惊喜？

　　她收起手机，将桌上那本厚重的、夹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收获》用稿通知单的《神经解剖学》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武器，脚步轻快地朝图书馆后面的篮球场走去。

　　越靠近篮球场，空气里的喧嚣就越发清晰。欢呼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还有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交织成一片青春的躁动。

　　阳光有些刺眼。

　　篮球场边围了不少人，目光大多聚焦在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上。江辰穿着她省下三个月生活费送给他的那件限量版白色球衣，身形挺拔，动作矫健，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引得场边一阵欢呼。

　　然而，他的脚步没有冲向欢呼的队友，而是转向了场边。

　　沈清许的脚步，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蓦地定住了。

　　阳光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冷而苍白。

　　她看见，江辰微微低着头，平日里对她总是带着几分敷衍和漫不经心的眉眼，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情绪，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件明显是女式的、鹅黄色的针织外套，披在旁边一个女生的肩上。

　　那个女生，是新晋的校花林薇薇，艺术系的，长相明媚张扬，此刻正巧笑嫣然，仰着头对江辰说着什么，然后自然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

　　他们站在一起，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中，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偶像剧海报，完美得刺眼。

　　沈清许怀里那本厚重的书，此刻变得无比沉重，硌得她心口生疼。

　　江辰若有所觉，抬起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低声对林薇薇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清许，你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带着运动后的微微喘息，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嗯。”沈清许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正带着一丝审视、得意，以及若有若无挑衅望过来的林薇薇身上，“你说有事？”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江辰沉默了一下，浓黑的眉毛拧起，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清许，我们分手吧。”

　　图书馆后的这个角落，因为这句突兀的话，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连不远处的篮球拍打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孤零零的落叶。

　　沈清许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四周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那句“分手吧”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一遍遍扎进她的耳膜。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年，他额上的汗，他微蹙的眉，他紧抿的唇……曾经她觉得无比心动的细节，此刻都变得陌生而冰冷。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平静得不像话，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或许，在看到他给林薇薇披上外套的那一刻，某种直觉已经让她预见到了结局。

　　“因为我们不合适。”江辰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故作成熟的冷静和不耐烦，“清许，你太闷了，你的世界里只有图书馆、实验室，和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文字梦想。我们在一起两年，你连碰都不怎么让我碰，牵个手都扭扭捏捏，更别说其他了。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也需要生理上的慰藉和激情，你懂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往前凑近一步，带着汗味和灼热的气息逼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和鄙夷：“而薇薇不同，她热情，奔放，懂得怎么让男人开心……主要是，她在床上，很舒服。”

　　轰——

　　沈清许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他那句污言秽语在反复回荡，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

　　他口中的“未来”，就是和另一个女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密互动，就是在他们交往两年的女友生日这天，用最肮脏、最伤人的话语，将她两年的坚守和真心践踏得一文不值吗？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脆弱和哀求。只是那双原本映着阳光和喜悦的眸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沉淀下去，最后变成两潭深不见底的、蕴含着风暴的寒泉。脸色在瞬间褪得苍白，唯有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只是缓缓地，将怀里那本《神经解剖学》拿起来。书页中，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她三年心血的《收获》用稿通知单，洁白的一角突兀地露了出来，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她原本，是想和他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想告诉他，她的“不切实际的文字梦想”开花了。

　　现在，不必了。

　　她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暖意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然后，手臂一扬，书本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旁边的蓝色可回收垃圾桶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心碎般的轻响。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清晰，冰冷，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甚至没有去看江辰因为她的平静和干脆而露出的那一丝错愕。

　　然后，在江辰错愕、林薇薇惊讶、以及周围零星几个同学探究的目光中，她决绝地转身，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个曾经爱过的少年一眼。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却带着一种孤傲的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它压弯。

　　走了不到一百米，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忽然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衣衫。

　　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冷得她微微一颤。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强忍了许久，终于在此刻决堤的泪水。

　　她站在滂沱的雨幕里，像一尊固执的雕塑。拿出手机，屏幕因为雨水而变得模糊。屏保还是去年夏天，她和江辰在操场上拍的合照，照片里的她笑得腼腆，他搂着她的肩膀，笑容灿烂。

　　她面无表情地操作着，解锁，找到相册，选中所有与他相关的照片，超过三百张，指尖在“删除”键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确定要删除这些照片吗？此操作无法撤销。”

　　确定。

　　接着是社交软件的所有互动记录，一条条，一项项，关于点赞，关于评论，关于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晚安……彻底清除。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像是亲手剥离了身体里的一部分，疼痛，却也有着病去抽丝般的解脱。

　　她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不断落下雨线的天空，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仿佛要将刚才所受到的羞辱和背叛全部洗净。

　　内心有一个声音，冷静而清晰地响起，穿透了雨声的嘈杂，如同誓言般镌刻在灵魂深处：

　　“从今天起，沈清许，只为你自己的理想而活。”

　　“那些曾看轻你的，抛弃你的，践踏你的，终将有一天，需要仰视你。”

　　雨幕中，她缓缓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懵懂的爱恋，卑微的讨好，对认可的渴望……同时，又有更强大、更坚硬的东西，破开废墟，浴火重生。

　　她的二十岁，始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一场肮脏的羞辱，和一场酣畅淋漓、洗刷一切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