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几条歪斜的巷子,几个气味复杂的垃圾堆,还有那个窗台上,一个边缘带着缺口的白色瓷碗。
碗是那个男人放的。就是那个曾经用脚踢过我,后来又让我舔过他手上伤口的醉汉。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他身上的酒臭味了,记忆里更清晰的,是那个白色瓷碗里,每天黄昏时分准时出现的、金黄色的猫粮。它们颗粒饱满,散发着一种让我喉咙发紧的、纯粹的肉香味。那是我流浪生涯里,唯一不需要用疼痛、恐惧或者与其他野狗野猫龇牙咧嘴争夺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依旧在城市的缝隙里穿梭,依旧会为了半条发臭的鱼尾和同类大打出手,依旧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寻找能够蜷缩起来不被冻僵的角落。但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我知道,无论这一天多么艰难,肚子里装了多少难以下咽的垃圾,身上添了多少新伤,只要在黄昏时分回到那栋破旧楼房附近,那个窗台上,总会有一碗食物在等我。
那像是一颗锚,死死地定住了我漂泊无依的生命。
我和他,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他从不试图摸我,我也从不进入他那间总是关着门、散发着霉味和烟草味的屋子。他放下碗,有时会靠在门框上,点燃一支烟,沉默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他的眼神空荡荡的,像是两口废弃的深井,里面没有元宝主人那种满得要溢出来的宠爱,也没有其他人类偶尔投来的、混杂着怜悯和厌恶的目光。那里面只有一种东西,一种我无比熟悉的东西——孤独。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之后,蜷缩起来的静默。
在这种静默里,我感到安全。我会在他转身回屋后,跳上窗台,把脸埋进碗里。瓷碗冰凉坚硬的触感贴着我的胡须,猫粮在牙齿间碎裂,发出细密的、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会吃得非常仔细,连碗壁上最后一点碎屑都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我会在那窗台上多待一会儿,就趴在那只空碗旁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看着远处楼房里亮起温暖的、与我无关的灯光。
他放碗的时间很准,总是在太阳快要沉到那些高楼后面的时候。可今天,不一样了。
太阳已经彻底不见了,天边只剩下一点点灰紫色的余光。巷子里的风开始变得刺骨,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蹲在往常那个隐蔽的角落,一块破旧的广告牌后面,眼睛紧紧盯着那扇掉漆的木门和空荡荡的窗台。
肚子里因为饥饿开始一阵阵发紧,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攥着。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吃完了那碗猫粮,正满足地舔着爪子洗脸。可今天,窗台上什么也没有。
他忘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我不安地动了动爪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呜咽。再等等,也许他只是有事耽搁了。我对自己说。流浪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忍耐。忍耐饥饿,忍耐寒冷,忍耐疼痛。
夜色像墨汁一样弥漫开来,彻底笼罩了这片破败的区域。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屋和围墙的轮廓。窗台依旧空着。那扇木门,也依旧紧闭着,里面没有透出丝毫光亮,死寂得可怕。
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胃。寒冷顺着脚底的肉垫往上爬,让我忍不住微微发抖。我不能一直等在这里。我得去看看。
我从广告牌后面钻出来,贴着墙根的阴影,像一滴流动的墨水,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栋楼房。我的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我的鼻子用力抽动着,试图从冰冷的空气里分辨出那个男人的气味。
只有尘土、霉菌和一种……空洞的味道。他的气味很淡,而且似乎正在被夜晚的风一点点吹散。
我犹豫着,最终鼓起勇气,轻盈地跳上了那个熟悉的窗台。爪子落在冰冷的、积着灰尘的水泥台上,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我把脸凑近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用爪子轻轻挠了挠玻璃,发出细微的“刺啦”声。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了我。比饥饿更难受,比挨打更让我恐惧。那颗定住我的锚,似乎突然消失了。
那一晚,我没有离开。我在窗台附近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蜷缩起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扇门和那个窗台。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也许他只是喝醉了,睡过头了。也许……
我在自己编织的、脆弱的“也许”里,挨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我心中的冰冷。窗台依旧空着。门依旧关着。
我又等了一天。
黄昏再次降临,窗台还是空的。那只白色的瓷碗,没有出现。
第三天,我开始在附近更广阔的区域逡巡。我穿梭在更陌生的巷子里,跃上更高的围墙,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我的鼻子不停地工作着,试图在成千上万种复杂的气味中,捕捉到那一丝熟悉的、带着烟草和淡淡酒气的味道。
没有。哪里都没有。
我甚至冒险去了几次他偶尔会去买酒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卖部门口,躲在马路对面,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进出。那些拖着沉重步伐的男人,那些高声谈笑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他。
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
第四天,我意识到,他不会回来了。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可怕的东西,攥住了我的心。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茫然。我失去了那个黄昏的约定,失去了那个窗台上的坐标。我重新变成了一粒尘埃,可以被随意吹向任何一个方向的尘埃。
我必须再次开始真正的流浪。像从前一样,为了每一口食物拼命。
我最后一次跳上那个窗台。那里空荡荡的,积着几天来的灰尘。我把鼻子凑近水泥台面,仔细地嗅着。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猫粮的油腥味,还有他手指上那淡淡的烟草味。很淡,很淡,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我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那块冰冷的水泥。这是一个告别。对我生命中那段短暂而珍贵的、拥有“固定”二字的日子告别。
然后,我跳下窗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巷子深处熟悉的阴影里。
重新开始流浪,比想象中更难。不是身体上的难——挨饿受冻、被打被驱赶,这些我早已习惯。难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尖锐的失落感。每到黄昏,我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向那个方向,走向那个空荡荡的窗台。每一次在垃圾堆里翻找到一点点可以下咽的东西时,脑海里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碗金黄色的、干净的猫粮。
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我尽量避免与其他流浪者冲突,除非万不得已。我知道,不会再有一个窗台给我提供退路,不会再有一碗食物为我兜底。每一次受伤,每一次挨饿,都可能直接通向死亡。
我开始扩大我的活动范围,远离那片承载着我短暂温暖记忆的区域。那里的一砖一瓦,都会让我想起那个沉默的男人和那只白色的瓷碗。那回忆太沉重了,我背负不起。
新的地盘有新的规则,新的危险。这里盘踞着几只体型硕大的流浪狗,它们成群结队,凶悍异常。我必须精确计算它们外出和回来的时间,才能溜到附近的餐馆后门,寻找一点点残羹冷炙。这里也有一只脾气暴躁的独眼老猫,它不允许任何同类靠近它视为禁脔的几个垃圾堆。我和它打过几次照面,彼此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毛炸得像个刺猬。最终,我选择了退让。我太瘦弱了,经不起一场可能致残的战斗。
日子在饥饿、恐惧和小心翼翼的算计中一天天流逝。春天来了,风变得柔和,空气里开始有了植物发芽的清新气息。但这并不能让我的日子好过多少。雨水多了起来,常常把我淋得透湿,只能躲在冰冷的屋檐下瑟瑟发抖,等待太阳出来。
一天夜里,我为了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慌不择路地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很安静,只有雨点打在芭蕉叶上的噼啪声。我蜷缩在一个废弃的花盆后面,舔着湿漉漉的皮毛,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猫的叫声。不是威胁,也不是警告,那声音细弱、稚嫩,带着一种无助的祈求。
我的耳朵动了动。声音来自花盆另一侧的角落里。我警惕地探出头。
在朦胧的雨幕和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了一只小猫。它非常小,大概只有我的半个爪子那么大,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的毛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身上,显得脑袋格外大。它蜷缩在一堆湿透的落叶里,闭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微弱。
它身边没有大猫。
我看着它,一动不动。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流浪的世界里,死亡是常态。饥饿、寒冷、疾病、意外……每天都有生命悄无声息地消失。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小猫了,甚至我自己那一窝兄弟姐妹,也早就不知散落何方,是死是活。
它活不过这个夜晚。我冷静地判断着。雨水会带走它最后一点体温。
我应该离开。这里并不安全,而且,我自身难保。
可是,我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那双空荡荡的、废弃深井般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男人看着我的眼神。那种孤独,那种静默。
小猫又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声,比刚才更轻了,像是随时会断掉。
我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我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我低下头,嗅了嗅它。它身上只有雨水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幼崽特有的奶腥气。
它感觉到了我的靠近,微弱地动了动脑袋,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那里面是一片浑浊的蓝灰色。
我站在那里,雨水顺着我的脊背流下。过了很久,我慢慢地俯下身,伸出粗糙的舌头,开始一下一下,舔舐它湿透的、冰冷的小身体。我的舌头刮过它嶙峋的肋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下面微弱的心跳。
我把它往干燥一点的落叶深处拱了拱,然后,我在它身边蜷缩了下来,用自己同样湿漉漉、但相对宽大一些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吹向它的冷风。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打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寒冷依旧彻骨。我的肚子依旧饥饿。
但在这个陌生的、漏雨的角落里,我蜷缩着,护着这个比我更弱小的、正在流逝的生命。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活到天亮,我也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又是什么。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突然消失在某条巷子深处,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只是继续舔着它,用我唯一知道的方式,传递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窗台上的瓷碗消失了,但碗里曾盛放过的、那点星火般的温暖,似乎并没有完全熄灭。它太微弱了,照不亮前路,甚至暖不了身子。
但在这无尽的、寒冷的流浪途中,这一点点偷来的、记住的暖意,大概就是我能拥有的全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