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弹指间,六十载岁月悄然而逝,如云外山居终年不绝的流云,无声无息,却带走了许多。
凌剑峰上,云雾依旧清寒。
练红袖这个名字,在偌大的宗门里,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她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初入水时或许有过一圈微澜,随即沉入寂静的渊底,再无声息。
大多数弟子只隐约知晓,那位常年闭关、性情孤绝的凌虚真人座下,确有这么一位女弟子。
她总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倒,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气息幽微,似有若无,宛若一盏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残烛。
唯有执事堂负责登记任务的弟子,以及少数留心之人,才窥见过一丝不寻常。
这六十年来,宗门玉璧上那些或繁琐、或凶险的任务下,时常会出现“练红袖”三字。
从最初级的采集边缘药草、清理低阶妖兽残留的巢穴,到后来独自深入瘴疠之地猎杀凶戾魔物,探寻危机四伏的稀有矿脉。
那些冰冷的玉简记述背后,是她一次次拖着残破之躯,在生死界限上踽踽独行的写照。
每一次任务归来,她身上的月白道袍或添裂痕,或染暗红,气息往往比离去时更为凌乱虚弱。
她从不对人言说其间艰辛,只是沉默地交还任务凭证,换取那些微薄的贡献点,以及偶尔能温养几近崩毁根基的丹药或灵材。
外人只道她是为了修炼资源搏命,唯有她自己清楚,那盘踞在心脉与丹田深处的旧伤,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蚕食着她摇摇欲坠的道基。
若非当年师尊赐下的那枚碧凝丹强行稳住崩颓之势,以及这六十年来靠着无数任务换取的资源,如同精卫填海般一点点修补残躯,她这身灵根,恐怕早已彻底溃散,化作天地间一缕无名的游魂。
支撑她的,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求生之念,而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甘。
那片空白的记忆是沉重的枷锁,而这身无法摆脱的伤痛则是冰冷的镣铐,她渴望挣脱,渴望寻回被夺走的过往,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愿以血肉之躯,蹚出一条生路。
这日,残阳如血,将天际云霭浸染得一片凄迷。
练红袖刚从一处毒沼归来,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淡淡腥腐之气,内腑因强行催动灵力而隐隐作痛。
她正欲返回那处僻静小院调息压制,一道清冷如冰线的传音,精准地落入她识海。
“来凌虚殿。”
是师尊凌虚真人的声音。
练红袖心神一紧,立刻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转身便朝着峰顶那座最为孤寂清寒的大殿行去。
凌虚殿内,空旷得近乎萧瑟。
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得端坐于上首蒲团的那道素白身影,愈发显得遗世独立,不染尘烟。
六十载光阴,未曾在那张冷峻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依旧眉目清寂,眸若寒渊,周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孤高。
练红袖敛衽行礼,姿态恭敬:“弟子练红袖,拜见师尊。”
凌虚真人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视线依旧不带半分暖意,却仿佛能洞穿表象,直视她体内那依旧混乱不堪的灵息与残破的根基。
“六十载汲汲,根基稍稳,然郁结之气未消,旧伤犹在。”他语气平淡地陈述,无褒无贬,“如温水煮蛙,终有尽时。”
练红袖垂首:“弟子明白。”她如何不明白这饮鸩止渴的困境?
只是除了这般水滴石穿的笨拙法子,她寻不到第二条路。
“三日后,‘陨星秘境’将启。”凌虚真人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殿外沉落的暮色,“此境乃上古战场碎片所化,内蕴无穷机缘,亦藏滔天杀机。届时,修真界各方势力,仙、魔、妖、鬼,凡元婴以上修士,皆可入内争夺。”
陨星秘境!
练红袖心湖微澜。
她自然听闻过这秘境的名头,传闻其中不仅有能令人脱胎换骨的天地奇珍,更有上古大能遗留的功法秘宝,每一次开启,都必将在修真界卷起一片血雨腥风。
元婴以上……她的修为,因根基之故,始终困囿于元婴初期,难以寸进,且灵力虚浮,远逊同阶。
以她如今状态踏入其中,与自寻死路何异?
但她未曾出声质疑,只是静默聆听。
“秘境深处,生有一物,名曰‘九转还魂莲’。”凌虚真人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此莲蕴藏磅礴生机,有重塑根基、弥合道伤之神效,或可化去你胸中剑气郁结,补全你溃损之灵根。”
九转还魂莲!
练红袖猛地抬头,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终于难以抑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重塑根基,弥合道伤!这……这或许是她摆脱这具残破躯壳,真正获得新生,乃至窥探过往的唯一契机!
凌虚真人将她瞬间的悸动纳入眼底,语气却依旧冷然:“机缘伴杀劫,秘境之内,步步荆棘。夺宝之争,惨烈更甚外界千百倍。你,可愿前往?”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练红袖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脑海中飞速掠过这六十年来的每一次重伤呕血,每一次在无人角落忍受的蚀骨之痛,那片空茫记忆带来的无尽虚无与彷徨,以及对那件被尘封箱底的红衣背后所隐藏真相的、日益强烈的渴望……
危险?她这六十载岁月,何曾有一日远离过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因激动而引动的隐痛,朝着上首那抹素白身影,深深拜下:
“弟子,愿往!”
声音清冽,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般的决绝。
凌虚真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复又阖上双眼,宛若入定老僧。
练红袖起身,退出凌虚殿。
殿外,夜色已浓重如墨,天幕之上,星子初现,清冷的光辉流水般倾泻在她月白的衣袍上,漾开一片孤寂的凉意。
她仰首,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虚空,落向那三日后即将洞开的、充满未知与杀机的秘境入口。
前路未卜,或许十死无生。
但这是她等待了六十年,才等来的唯一曙光。
不识来路,但求归途。
她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向那座栖身六十载的小院,单薄的背影在清冷的星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三日之后,陨星秘境,她非去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