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中魂
渝东南武凌山地区PSMZTJZ自治县的晨,总是被一层如烟似梦的云雾包裹着。
空气里浸润着草木的清甜和泥土的微腥,仿佛连呼吸都带着远古的、缠绵的意味。蚩尤九黎城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蚩尤祠那巍峨的牛角图腾直指苍穹,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与悲壮。
林溪就坐在蚩尤祠前一方冰凉的石阶上,画板支在膝头,指尖捏着炭笔,却久久未曾落下。
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实体的飞檐斗拱,迷失在那一片浩瀚翻涌的云海之中。这云雾……太熟悉了。并非景物意义上的熟悉,而是一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带着刺痛感的熟悉。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就被这样无边无际的云雾包裹着,追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心口是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疼。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她无意识地低喃,秀气的眉宇间拢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任由手腕带动画笔,在雪白画纸上沙沙游走。她画的不是精细的建筑素描,而是那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云雾,以及云雾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亘古的苍凉与等待。
她画得那般投入,整个世界都仿佛在她身边褪去了颜色。她没有注意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已在她身后静立了许久。
直到一片阴影轻轻笼罩下来,伴随着一个低沉的、带着些许清冷质感的声音,蓦然在她耳边响起:
“这画,有魂。”
“!”
林溪猛地一惊,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她倏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眼睛。深邃得像此刻山间的云雾,沉静得像脚下亘古流淌的乌江水。那眼眸里,没有寻常游客的好奇与赞叹,反而带着一种……一种审视,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锐利,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震动。
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的无领对襟短袖衣,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身姿笔挺如松,气质清隽冷冽,与这古朴神秘的苗城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心,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擂动起来,像是沉寂了千百年的战鼓被骤然敲响。一股莫名的酸楚直冲鼻尖,林溪几乎要控制不住眼底瞬间弥漫上来的湿意。
这人……这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梦中那个模糊的、让她追逐得精疲力尽的背影,竟奇异地与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缓缓重叠。
陆沉也在看她。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素雅的棉麻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仰着脸,那双眼睛……清澈如山涧清泉,此刻却盛满了惊愕、迷茫,以及一种他读不懂的、深切的悲伤。阳光透过云雾缝隙,洒在她微微颤动的长睫上,仿佛缀满了碎钻。
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心湖,竟因这双眼睛,无端地泛起了一圈涟漪。一种古怪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惊艳,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与得而复失的恐慌交织在一起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吓到你了。”陆沉压下心头那抹异样,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无法从她的画上移开,“我只是……从未见过有人这样画九黎城的云雾。”
林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阁下觉得,该怎样画?”她下意识地用上了略显疏离的词汇,试图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重新落回画纸上。那云雾在她的笔下,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水汽,而是有了骨骼与血脉。它们缠绕、升腾、挣扎,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仿佛在压抑着一种磅礴的、欲说还休的情感。在那云雾深处,他用一种近乎直觉的感知,捕捉到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跨越了时空的孤独。
“它不像风景,”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林溪的心上,“它像在……等人。”
“等人……”林溪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尖猛地一颤。她霍然转头,再次望向那片浩瀚云海,梦中的空虚感再次将她淹没。是啊,等人。她一直在梦里追逐,不也正是因为感觉自己在寻找,在等待什么吗?
“可是,”陆沉的话锋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再美的魂,也终究只是旧梦。很快,这里会有更现代化的设施,更便捷的交通,让更多人看到它的美,而不是仅仅存在于少数人的画纸上,或者……梦里。”
这话语里的意味让林溪瞬间从那种恍惚的情绪中惊醒。她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关于开发商即将对九黎城进行大规模商业改造的消息。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失望涌上心头。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画板险些滑落。她紧紧抱住画板,像是护住什么绝世珍宝,眼神锐利地看向他:“所以,你就是那个要让‘旧梦’醒来的人?用冰冷的钢筋水泥,取代这有魂的云雾?”
陆沉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她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火焰,那里面跳动着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热爱与捍卫。这光芒,竟让他有些无法逼视。
“发展与保护,并非完全对立。”他试图解释,语气却带着一种身在其位的无奈与习惯性的冷静,“看着故土在时代洪流中逐渐褪色,却无力回天的滋味,并不好受。改变,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传承。”
“无力回天?”林溪捕捉到这个词,心底的酸楚更甚。她上前一步,仰视着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质问:“所以就要亲手抹去它的魂吗?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就像……”
就像梦里那个永远追不上的背影!
后面这句话,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忍住。她凭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可那汹涌的情绪却不受控制,化作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里拼命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陆沉心上,“便是在梦里,我也怕它消失……”
那摇摇欲坠的泪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陆沉心脏微微一缩。他见过太多人对开发计划表示反对,或激愤,或恳求,却从未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用一个即将决堤的眼神,一句带着哭腔的“怕它消失”,让他感到如此……窒息般的难受。
四周仿佛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古老檐角的呜咽声,以及彼此间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的泪眼,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明显掠过一丝痛色的眸。
初遇的惊艳,理念的碰撞,心底无法言说的莫名痛楚……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这云雾缭绕的蚩尤祠前。
恍如,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