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理念的碰撞
那句“有魂”,那无意识画下的将军背影,那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悸动与酸楚……所有因那个名叫陆沉的男人而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在林溪心中完全平息,一个更现实、更尖锐的认知,便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扎进了她的心窝——
他,陆沉,确定是开发商!
是那个传闻中,即将用冰冷的推土机和钢筋混凝土,无情地碾过这片古老土地,将千年传承的魂魄打碎,重塑成所谓“现代化景区”的资本代表!
方才那一瞬间所有玄之又玄的宿命感,所有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语而泛起的心疼与涟漪,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原来,那莫名的“熟悉感”,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而是立场对立、理念相悖的先天预警吗?
一股混杂着被欺骗(尽管对方并未欺骗她)、被辜负(尽管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的怒火,“腾”地一下直冲林溪的头顶。她猛地抱紧画板,像是护住即将被摧残的孩子,豁然转身,清澈的眼底燃起两簇明亮的、带着指控意味的火焰,直直射向那个尚未走远的挺拔背影。
“站住!”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在这寂静的祠前空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陆沉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回身,云雾在他身后缭绕,使他冷峻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平静地回视着她。那平静,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的审视。
“原来是你!”林溪上前两步,语气激动,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容玷污心中圣地的纯粹与执拗,“你就是那个要来‘开发’九黎城,要把这里变成充斥着商业铜臭的游乐场的人?”
陆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薄唇似乎抿得更紧了些。他看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仿佛凝聚了整片星空怒火的眼睛,没有立刻反驳。
他的沉默,在她眼里无异于一种默认,一种不屑争辩的傲慢。
“你怎么可以……”林溪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是为这片土地,也是为了自己方才那荒谬的心动,“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千年的记忆?这云雾,是蚩尤大神思念的泪!这风声,是远古战士不灭的魂!你凭什么……凭什么用你们那些所谓的经济效益、发展指标,来丈量这片土地的灵魂,来扼杀它的呼吸!”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壁垒上。她期望看到他的惭愧,他的无言以对,或者至少是被人戳穿意图的恼怒。
然而,都没有。
陆沉只是微微蹙起了眉,那眉宇间凝聚的,不是被她指责的愠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一种与他冷硬外表极不相符的、沉重的痛楚。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出了云雾最浓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沧桑。
“残忍?”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反而更显惊心动魄,“林小姐,你口口声声说的灵魂,说的记忆,说的呼吸……那么,你可知,”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你可知,看着故土在时代的洪流中一点点褪色、消逝,看着古老的技艺后继无人,看着年轻的族人为了生计被迫离开家园,看着承载着祖先荣耀与悲欢的城郭,在风雨侵蚀中渐渐残破,而你……却无力回天?”
“!”
林溪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
无力回天……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心坎上。她所有慷慨激昂的指控,所有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愤怒,在这四个字面前,仿佛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她看到的,是这片土地的诗意与灵魂;而他所说的,是这片土地正在经历的、残酷的贫穷落后的现实。
陆沉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逼近一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痛心,有无奈,有挣扎,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孤寂。
“你以为,我愿意看到吊脚楼被拆除,梯田被推平,换上千篇一律的商业街和火柴盒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我不愿意。这里是我的根,是我血脉流淌的地方!每一片瓦,都记录着我祖先的荣光;每一寸土,都浸染着我族人的血泪!”
他的情绪罕见地有些激动,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可是,林小姐,情怀不能当饭吃,古老的灵魂也需要一副能够抵御风雨的躯壳来承载。封闭式的保护,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看着它在寂寞中腐朽、消亡!开发,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愿意走近它、了解它、传承它!是为了让生活在这里的人,能够有尊严地活下去,让他们的子孙,不必背井离乡!”
他看着她,眼神灼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诚恳:“这种看着挚爱之物在怀中逐渐冰冷,却找不到温暖它的方法的无力感……这种明知道前路艰难,却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痛苦……你,可曾真正知晓?”
“……”
林溪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那沉重的、与她想象中的“唯利是图”截然不同的担当。
她脑中一片混乱。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守护者的立场,是正义的,是悲壮的。可此刻,面对他这番沉痛至极的诘问,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守护”,或许真的只是一种停留在表面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
而他所背负的,是更现实的、更残酷的,关于生存与传承的两难。
心口,那股熟悉的抽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那玄妙的宿命,而是因为……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他坚硬外壳下,那颗同样在为这片土地而煎熬、而挣扎的心。
她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无措的柔软。那原本梗在喉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我知的。”
她抬起眼,泪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望着他,望着这个让她心绪大乱、让她痛彻心扉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便是在梦里,也怕它消失。”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支温柔的羽箭,精准地射中了陆沉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他浑身猛地一僵,眼底那沉重的痛楚,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漾开一圈名为“震动”的涟漪。
他看着她的泪眼,那里面不再有指控,只有一种深切的、与他产生了共鸣的恐惧与悲伤。
原来,她懂的。
哪怕方式不同,立场各异,但那份对这片土地最深切的眷恋与恐惧,是相通的。
云雾,依旧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也吹动他微皱的衣角。
一场理念的碰撞,始于激烈的指责,却终于……对彼此心中那份同样沉重的“痛”的,无声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