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的清晨，来得比长安更晚，空气里带着一股干燥的、混着沙土与未知香料的气息。
苏晚所在的这座“听雪轩”，是东宫深处一座极精致的院落。飞檐翘角是中原的样式，内部陈设却处处透着北漠的粗犷与奢华。地上铺着完整的雪熊皮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窗户糊着厚实的、印有奇异图腾的窗纸，透光却不透明；连熏香都换了一种，味道更沉，带着某种木质与麝香混合的、具有宁神效果的气息，无孔不入地试图抚平她的神经。
这是一座用黄金与权力精心打造的金丝牢笼，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她的囚徒身份，以及看守者元澈那无处不在的掌控欲。
仆从们皆是北漠人，动作恭敬，训练有素，低眉顺眼，却像一群没有舌头的傀儡。她们为她梳洗、更衣、布菜，动作一丝不苟，却从不与她对视，更不回答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问话。沉默，是这里唯一的语言。
苏晚强迫自己进食。
送来的北漠膳食，多是炙烤的牛羊肉、浓稠的奶羹、一种耐储存的硬面饼，与长安精致清淡的饮食大相径庭。她味同嚼蜡，却一口一口，机械地、顽强地吞咽下去。身体是最后的资本，她不能让它垮掉。
她开始在有限的范围内“行走”。
院内有一方小小的、结着薄冰的池塘，几丛耐寒的、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她每日在廊下踱步，目光看似空洞地扫过院墙的高度、守卫换岗的间隔、仆从进出时门扉开启的瞬间。她的大脑像一架生锈后被迫重新启动的机器，缓慢而艰难地记录着一切。东南角的守卫似乎更松懈些？送膳的侍女中，有一个眼神似乎不那么麻木？
她在搜集信息，哪怕这些信息目前看来毫无用处。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在绝对困境中，维持思维不彻底僵死的、卑微的努力。
第三日，元澈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像是刚结束晨练，身上还带着室外清冽的寒气。他挥退了所有仆从，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看来，苏小姐在此处住得还算习惯。”他踱步到她面前，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珠宝匣与绫罗绸缎，那是他昨日命人送来的。
苏晚端坐在椅中，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的枝桠上，仿佛没有听见。
元澈不以为意，自顾自拿起一枚赤金嵌宝的臂钏，在手中掂了掂。“不喜欢这些？”他随手将那价值不菲的臂钏丢回匣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你喜欢什么？或者说……你现在，还喜欢什么？”
他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迫使她与他对视。
苏晚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盈满星月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她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干涩而平静：
“我何时能死？”
元澈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他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那双琥珀色的狼眸里，闪烁着残酷的玩味。
“死？”他重复着这个字，气息几乎拂过她的面颊，“待我厌倦之时。”
然后，他话锋一转，如同最老练的刽子手，将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她心底最痛、最不敢触碰的伤口。
“说起来，昨日刚收到大靖传来的消息。”他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你的旧主，赵胤赵王爷，如今在朝中可是风头无两。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新政推行雷厉风行，满朝文武，莫不俯首。”
他仔细观察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继续：
“许是政务繁忙，需人排解。听闻他近日，颇爱流连于京中风雅之地，与几位才情卓绝的女史……相交甚密，红袖添香，传为佳话。”
“苏小姐，你说，”他凑得更近，声音带着恶魔般的低语，“他是不是……早已忘了你这‘不过一女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针，扎进苏晚的耳膜，烫穿她的心脏。
赵胤……
权势日盛。
沉迷声色。
红袖添香。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幅鲜明而刺目的画面——那个曾对她许下白首之约的男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之际，正享受着权力与美人的簇拥，早已将她抛之脑后！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指甲无法控制地深深掐入掌心，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袖口。
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哭。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她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失态，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崩溃。
她将所有翻腾的痛楚、屈辱、恨意，强行压回眼底深处，只留下一片冻僵的漠然。
元澈看着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却竭力挺直的脊背，看着她掌心悄然渗出的血迹，眼底的兴味更浓。他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诛心，远比任何酷刑都更有效。
他直起身，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无伤大雅的闲聊。
“看来，夫人需要些东西，打发这漫漫长日。”他拍了拍手，一名侍从应声而入，捧来几卷书册。
“听闻夫人昔年有‘长安才女’之名，尤通史论。”元澈示意侍从将书放在苏晚旁边的茶几上，“我这恰有几卷中原难得的孤本史籍，或可……解闷。”
他的目光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身离去。
沉重的门扉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
苏晚依旧僵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许久，许久。
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的伤口血肉模糊，染红了袖口的刺绣。
她低下头，看着那摊刺目的红，然后，目光移向茶几上那几卷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书籍。
《北漠纪略》、《草原诸部源流考》、《边镇舆图志》……
不是诗词歌赋，不是女则女训，而是赤裸裸的、关于权力、地理、历史的典籍。
元澈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仅要囚禁她的身体，还要重塑她的思想，让她看清所谓的“故国”与“敌人”，让她在知识的浸染下，变成他想要的形状。
苏晚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书卷封面。
那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像一点火星，落在了她内心早已准备好的、由恨意与绝望混合而成的干柴上。
赵胤的背叛，母族的安危，自身的囚笼……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两个字——力量。
无知，即是原罪。
她不能再做那个只知风花雪月、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夫君垂怜的苏晚。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麝香与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北漠纪略》，翻开了第一页。
窗外，北漠的天空高远而苍白，一只孤鹰正展开双翼，冷酷地划过天际，投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