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千年古都特有的、尘土与香料混杂的气息。秋日的阳光透过青幔小轿的帘隙，在苏晚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端坐轿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里暗藏的、薄如蝉翼的刀片——这是徐御医的临别赠礼，也是她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故都中，唯一能完全掌控的利器。
五年了，街市两旁熟悉的招牌，熟悉的叫卖声，甚至连空气中飘荡的胡饼香气都未曾改变。可她知道，一切早已不同。那个曾在这条街上为了一串糖人而雀跃的苏晚，已经死在了五年前离开的车辇里。
“停。“她轻声吩咐，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北漠商贾家眷特有的软糯口音。轿子稳稳停在一家名为“云锦记“的绸缎庄前。铺面不算最气派，但黑漆金字的招牌历经风雨，自有一番沉淀的底气。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之一，掌柜周伯，是看着苏晚长大的老人。
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轿，步履从容地踏入店中。店内光线略暗，各式绫罗绸缎在幽暗中流淌着静谧的光泽。伙计见来客气度不凡，忙堆着笑迎上来。苏晚目光掠过那些浮光掠彩的江南软缎、塞外毛皮，最终定格在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上——这是她年少时最爱的颜色。
“这匹料子，“她开口，指尖轻轻点向那抹清雅的颜色，“纹样特别，可否取近一观？“
伙计利落地取下布匹。苏晚伸出戴着玉韘的右手，食指看似随意地抚过光滑冰凉的缎面，在某个不起眼的缠枝莲纹回旋处，极快、极轻地敲击了三下。节奏短促而特定，这是苏家内部旧日核对重要账目时，掌柜向主家确认身份用的暗号。
柜台后，一直低头拨算盘的老掌柜周伯，布满皱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未抬头，浑浊却精明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的上缘，极快地扫过苏晚的身影，尤其是她指间那枚不甚起眼、却质地极佳的玉韘。随即，他右手的小指，在算盘框架上，几不可察地向上轻轻一翘。
暗号对接无误。
苏晚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她随意又指了几匹颜色稳重的锦缎，吩咐包好送往驿馆，语气平淡得像任何一个采买布料的寻常顾客。交易完成，她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有些线，埋得要深，要稳，急不得。
信步走入毗邻的“墨香斋“，清雅的墨香与檀香瞬间驱散了街市的喧嚣。店内书架林立，三五文人模样的顾客低声交谈。苏晚状似随意地浏览，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站在史籍书架前、身着半旧青袍的身影——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崇明。此人以清廉耿直、屡次上书弹劾赵胤新政“苛政扰民“而闻名朝野，是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
她缓步移至他身旁的书架，伸手去取高处那套《山河舆志》，指尖刚触到泛黄的书脊，另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的手，也同时伸了过来。
“夫人先请。“李崇明收回手，微微侧身颔首，态度疏离却守礼。
苏晚取下最上面一册，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倚着书架翻看起来。当看到某处关于北漠风物的记载时，她似是沉浸在书中，用流利的北漠语低声自语了一句点评，不仅指出了书中一处细微的地理谬误，更引申谈及了边境部族迁徙与气候变化的关联，见解犀利，非深研此道者不能言。
李崇明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忍不住转身，用官话接了一句：“夫人对边塞地理、风土人情，竟有如此真知灼见？“
苏晚这才仿佛从书卷中惊醒，抬眼看他，面纱上方露出的眼眸清澈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随家夫行商，四方漂泊，道听途说些皮毛罢了，让大人见笑了。“她将手中的书册递过去，“看来此书，与大人更有缘分。“
李崇明接过书，看着她转身欲走的背影，那背影挺直，步履间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沉稳。他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夫人方才所论‘攻守之势’，暗合兵法精髓，不似寻常商贾之见。“
苏晚驻足，回身，面纱遮掩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眼底却无甚笑意：“大人谬赞。闲来无事，翻些杂书遣怀而已。比起纸上谈兵的虚言，大人不畏权贵、为民请命的铮铮风骨，方是令人心折的实绩。“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不再多言，转身融入书架间的阴影，消失在店门口。留下李崇明手持书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眼中疑虑与深思交织。她点明知晓他的身份，更表达了对其政见立场隐晦的赞赏与同情。一颗种子，已悄然落入心田。
靖安王府，书房内檀香清幽。
赵胤听着暗卫毫无情绪起伏的禀报，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西府海棠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上。
“…慕容夫人辰时三刻出驿馆，乘青幔小轿至东市。于‘云锦记’停留约两刻，购置软烟罗等绸缎若干。巳时初入‘墨香斋’，与左副都御史李崇明有短暂交谈。夫人曾用北漠语点评《山河舆志》，言及边境地理、部族迁徙…后李御史主动搭话，夫人赞其‘不畏权贵、为民请命’…巳时二刻返回驿馆。“
暗卫将一张细长的纸条置于书案，上面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录了对话内容。
赵胤的视线在“攻守之势“和“不畏权贵“两处短暂停留，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云锦记…“他低声重复，眸色深沉如夜。那是苏家的产业，周伯是苏家的老人。她果然开始动用旧日的资源了。
“王爷，李御史那边…可需要派人盯着？“暗卫低声请示。
“不必。“赵胤抬手，声音平静无波，“李崇明此人，固执，却不愚钝。刻意接近，反显刻意。“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几分冷峭，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确实长进了。懂得借力，懂得寻找…裂隙。“
他挥手让暗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他独自立于窗前，秋日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院中海棠寂寂，曾几何时，那个连府中人情往来都需要他提点的女子，如今已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如此精准地落下棋子，懂得利用人心，懂得经营势力。
成长，总是伴随着刻骨的代价。而他，或许是那个将代价推向极致的人。
驿馆内，烛火摇曳。
苏晚卸下发间那支普通的珍珠步摇，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镜中映出的容颜，既熟悉又陌生。青鸾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夫人，‘云锦记’那边，有消息传来。“她递上一枚用特殊手法封好的蜡丸。
苏晚接过，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纸上字迹细小却清晰，是周伯的手笔。内容不多，却颇有分量：记录了近日几位与赵胤政见不合的官员动向，以及…关于赵胤近期秘密调整京畿西大营几位中高级将领位置的模糊传闻。
信息虽简，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开端。她将纸条凑近跳跃的烛火，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将其蜷曲、碳化，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散落在鎏金铜碟中。
“看来夫人今日，不虚此行。“元澈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并未进门，只慵懒地倚着门框。
苏晚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镜中自己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眉眼：“不过是撒下几粒种子。能否破土，能长多高，尚未可知。“
“种子既已入土，静待风雨便是。“元澈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你的那位‘故人’，耳目似乎颇为灵通。你今日的一举一动，想必已在他案头。“
苏晚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这里是长安，是赵胤经营了多年、根深蒂固的地方。他的眼线，恐怕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知道又如何？“她缓缓转过身，直面门外的元澈，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锋芒，“有些谋划，本就是阳谋。他若出手阻拦，便是心虚，坐实打压异己之名；他若放任不理，便是默许，纵容势力滋长。这本就是…我为他设下的，进退维谷之局。“
而她，要的就是他在这局中，左右为难，步步受制。
窗外，长安的秋夜凉意渐深，星河低垂，璀璨依旧，却再也照不亮这由人心、权欲、旧恨与新仇交织而成的，迷局深处的黑暗。网，已悄然张开一角，静待着猎物入彀，或是…猎手被迫提前亮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