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氏倒台之后,在接连几日的惴惴不安中,懿嫔亦收敛不少。
早先我曾暗中吩咐,此番凌合在我用早膳时探听来报,消息算不上仔细,亦足够具体,“启禀主子,奴才查到恭成殿下乃一内御所出,名唤曲泽。难产诞下后便香消玉殒,死后亦无追谥。陛下特命中宫好生照看这位皇子。”
思量片刻,我咽下一口牛乳粥,方慢悠悠对他问道:“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我入宫多时,若非琽贵嫔提点,只怕对他一无所知。”
凌合言简意赅道。“回主子话,恭成殿下身居凤仪宫侧殿凤凰殿,甚少出门。”
听罢,我只一味进食牛乳粥,不再出声。凌合亦合眼色地退下了。早膳毕,我歪在榻上沉思片刻。
“主子可要见一见这位皇子?”莺月坐在一张小几上,仔细地替我捶着腿,力道不轻不重,困惑问道。
“我身为庶母,总得拜会拜会。”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随口回答道。
“主子,当日椒房殿内,显见恭成殿下乃御殿禁忌,您为何如此费神?何况他并非得宠。”星回见我早膳只用了半碗牛乳粥,怕我饿着,便特意端来一碟听风馆小厨房的庖丁用新鲜牛乳制成的双色马蹄糕,黑白二色,乳香四溢,芝麻郁浓,疑惑不解道。
“不得宠?”我歪在榻上,嗤笑一声,拈了一块,细细品尝起来,牛乳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唇齿之间,令人格外开胃。
“难道奴婢此言有误?”莺月疑惑起来。
“若当真不得宠,怎会交由中宫抚养?随意择它处即可,何须中宫‘好生’照看。”我一口口咽下腹,搓净指腹,起身离榻,一壁浣手一壁淡笑道,复上榻。
莺月细细琢磨起我的话来。
待到时辰久了,逐渐日上三竿,松软的疲乏压下了我的眼皮,正半阖着眼,只闻得身旁的倚华一壁捶腿,一壁费力思索着,语气仔细而犹豫地缓缓认真道:“凌合适才所言曲泽,奴婢仿佛听过此名。”
“哦?”闻言,我一时惊奇,遽然睁眼,直起上身来,盯着倚华。
倚华见状,随即停了手,一壁思量着,一壁细细地回禀道:“奴婢年幼、初入宫之时,曾听宫内老嬷嬷提及:当日先帝登基,专门照料当今陛下饮食之人便系这位曲泽。彼时,她侍奉帝太后,之后方被拨到陛下身边。原本不过看她烹饪手艺合陛下心意,孰料竟传出她暗中勾引陛下之类的流言。若是年轻貌美之流,只怕帝太后还肯应允,许她低阶位分,然则曲泽着实较陛下年长许多。”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追问道:“那她系何来历?”
倚华言简意赅,“乃帝太后身边首领内御——慎容。至于之前的身份、经历奴婢便一无所知了。”
“如此说来,帝太后与陛下之间理当和睦才是,如何——”我凝神费力思索,却毫无所获。
“仿佛——”倚华亦竭力回忆,过了一刻钟方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耳语道:“陛下认定当日曲泽之死乃帝太后所为。更甚者,当年宫中盛传昭温平后为帝太后所害。是而——”忽意识到此乃宫廷禁忌,忙止住口,面色带上了几分对未知的不安,低头埋首,默默以黄花梨木槌替我捶腿,不敢多言。
“如此说来,陛下可疑心她们二人之死与帝太后有关,故将太后幽禁思过楼?”霜序不知事态轻重,亦不曾为人阻拦,一味地顺着思路想下去,继而神色古怪,语气低声而惊世骇俗道。
“据奴才打听,宫人皆如此纷传。”承文在旁寻得机会,低声应和道,神色颇沉重。
倚华似是不相信,微微蹙眉,垂首轻声道一句,“曲泽便罢,若系昭温平后之故,此举虽合情,亦有违孝道。”
我皱眉回忆道:“尚未入宫时,我曾听闻民间传言因帝太后喜好清静而定居思过楼,反思自己昔年之过。帝太后专心念佛,连带着民间亦风行礼佛之风,寺庙、佛堂比比皆是,倒不失为一桩美谈。”不由得抬眼对窗外望去。
外头的日光显示出几分璀璨夺目的光泽,如此美景如同才悟得佛法的佛陀乌瑟腻沙上散发出来的光辉,尽显佛法高明,悲悯世人,其尊荣令人难以直视,几乎有炫目之果。
“原来如此。”倚华怔怔道,却又落寞地叹出一口气,里头尽是辛酸与哀凉,“奴婢自小入宫,多年来长在御殿,原来外头已然如此。”
我心下微微感触,将她手中的木槌放至踏旁高几上,握住她手,安慰道:“倚华,你放心,来日我定寻机会遣你出宫瞧瞧。”
“奴婢这厢先谢过主子了。然则,奴婢纵使能够出宫,宫外却早已物是人非——”她的语气依旧极度悲凉不能自禁,待见我失落模样,忙请罪行礼道:“奴婢多言,望主子恕罪。”
“无妨。”我嘴角虽淡笑,心下亦隐隐失落。
至此,默默无言。
过了几日,没了新鲜感,皇帝念起了我这个旧人,遂歇在了听风馆。
是夜,许是入了冬的缘故,故而申初时分,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头看,只见夜色已然降临,黄昏的色泽愈加浅淡,犹如一滴浓郁的墨汁掉入一杯盛满清水的茶盏中,一层接着一层地褪去身影,极为浅淡,与清水化为一体,分不出彼次,只叫人清晰可见,并无黑色之分明。继而茫茫一片夜幕笼罩大地,连带着听风馆这座侧殿亦带上了玄黑之色、寂静之颜。寂静无声之余,时不时传来黑暗之中乌鸦的叫喊声,格外清晰入耳,令人不觉此刻乃黑白无常出没的时刻,锁链之声拖曳在地,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伴随着白烟袅袅,自四面八方散播出来,激起人心底里头最深刻的觳觫。
鼻尖萦绕着身边之人传来格外浓郁的龙涎香气息,在这静悄悄而死气沉沉时分,我只觉昭阳不堪更漏之声,一点一滴格外醒耳,叫人心底一片冷静,点在了人的心坎儿上,无一例外。
闻得身旁平和舒缓的呼吸声,枕在赤色斑驳而温暖袭人的暖玉枕上,固然温暖如同三春之光,半空中的热气亦格外柔软和气,我不由得安心起来。伴随着地上早早安排好的炭盆,固然身着一袭浅红色银线绣芙蓉春睡雪锦寝衣,我亦不觉寒冷,反而有几分初夏时分的燥热。念及前些时日所闻,不由得默默吁出一口气,岂料竟被皇帝察觉,倒唬了自己一跳。
“玉霏,你还不睡?”皇帝平稳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哎呀!”我转头一望,皇帝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随即脱口而出,吃惊问道:“陛下,您还醒着?”
“适才忽听见你叹息,一下就醒了。”皇帝温和解释道。
我歉疚请罪道:“扰了陛下美梦,妾妃真是——”
皇帝一根手指竖在我唇前,笑道:“朕与你是夫妻,何必如此见外。你一叹息,再轻微朕亦能知晓,可谓心有灵犀。”言论间,神色开始温柔泛暖。
我面色微红,低下脑袋,声如蚊噫,“陛下,您真是折煞妾妃了。您与中宫才是夫妻,如此言论当真逾越,妾妃承受不起。”
“朕说是便是。”皇帝安慰地笑笑,顿了顿,复问道:“玉霏,你适才为何叹息?”
“不过早先之事。”微一犹豫,我凄凉一笑,重抬起头来,“妾妃与陆氏被人以生辰八字咒诅陷害——”
“此事掖庭已查出,系一内御嫉恨,方将你库房宣纸偷出半张来,行此嫁祸之事。”皇帝温柔解释道,目色柔软如冬日暖阳。
“陛下,您亦相信此事乃一介小内御所为?”我问道,眼神直视皇帝,夹杂着深意,甚是灼灼逼人。
“不信又能如何?”许是我的目光格外灼热,叫皇帝不得不闪烁着避开我质问的眼神,轻咳了一声,似在逃避这个问题。
“琽贵嫔位分尊贵,听风馆库房守卫森严,那小内御能否拿到暂且不提,怎偏以新上贡宣纸行咒诅之事?她系何处知晓陆氏生辰八字?陆氏不过一介失宠多时的贵姬,她如何有胆量欺瞒圣听?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步步紧逼,意欲皇帝直面此事,还我一个清白。
皇帝委婉打断,温柔劝道:“朕晓得。不过玉霏——”语气转而柔滑,安慰道:“朕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此事绝非嫔御争风吃醋所致。一旦追根究底,只怕牵连甚广,哪怕是朕,届时亦无法全盘掌控,是而此番朕只严惩了陆氏。朕只望你相安无事。”言毕,眼眸温柔连连,语调情意绵绵。
若他真有此心,那我当初因着流言蜚语而数日来受禁足的待遇又当作何解释?我心下冷冷一笑,如一阵寒风刮过,寒气逼人,到底不曾亲口问出来。自古君王多薄情,他自然也不例外!
“妾妃着实害怕。”我佯装觳觫不已,浅红色寝衣愈加显出我娇弱鲜嫩,似一朵开在暴雨里的芙蓉花,经不得丝毫的摧残,一味示弱,躲进他怀中,哀婉凄然道:“此事如此便罢,若来日连陛下亦受人拾掇,心疑玉霏,只怕玉霏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许胡说!”皇帝紧紧将我搂入怀中,几欲令我窒息,柔软温暖的肌肤接触之下,语调愈发绵软,“你系朕心中瑰宝,咱们往后的日子长得很,亦会有好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你不晓得嘉慎有多乖巧。将来咱们的血脉定如你一般清灵。你所诞若为帝姬,朕便取表字翎泽,封号嘉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