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拉回现实,慕星的头靠在玻璃窗上,随着汽车在路上起伏,她的头也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玻璃窗,但并不是很疼,也许是怕自己陷入无边的回忆,所以用疼痛来提醒自己回到现实里。窗外的风景飞快从身边后退,眼前是绿意盎然,心头是冷色萧然,而耳边反复响起的是汽车上安装的智能系统的标准化女声——您已经超速,请减速慢行。和司机一样吧,慕星也觉得这条路走了太久太久,久到自己竟然又回忆了一遍那些岁月。其他乘客也并没有对这个提醒做出任何反应,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他们只关心自己当下的悠闲,却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是否还会来,所以啊,并不是所有的事只要有人提醒就能避免它的发生。
变故发生了,在一个急转弯的下坡处,汽车因为速度太快,没能转过那个弯而侧翻下了公路坠落在旁边的农田。在汽车翻转的瞬间,所有人好像都醒了过来,带着惊恐的表情,瞳孔不自主地放大,那一刻,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大家,仿佛成了一个人,带着同样的反应,这,算不算是一种默契?
有些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出了站,过了检查就将安全带解开了,而这些人从一头坠到了另一头,撞在其他人身上,座椅上,玻璃渣上,座位头上的行李也到处跌落,砸中自己的主人或者其他陌生人,一时间哀声四起。而慕星在那一刻到来前意识是清醒的,她感觉到整个汽车在向自己的这一方倒下,她看见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在汽车跌落公路的瞬间,她感觉到身体有霎时的悬空,在汽车完全坠到地上的前一秒,她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推开了自己和车窗的距离,增强缓冲,以免身体遭到直接撞击。尽管如此,她还是重重地摔在了车身上,从窗口挤进来的绿色稻苗沾染上了鲜血,慕星此时只觉得浑身都在疼,却感觉不到是哪里在流血。慕星好想伸出手去将绿上的红擦去,却根本抬不起手来,触目之处,皆是粘稠的猩红。慕星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最后的时刻,她好像看见一个绿色身影俯身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正当她拼命想睁开眼睛看清时,恰恰眼前有血流过,入了眼,晕散了那个身影。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的慕星缓慢地闭上了眼睛,眼皮垂下,将刚才的血逼了出来,成了血泪。在闭眼的那一刻,慕星想起了一句话——在你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你看见的,是你最爱的人。那个绿色身影,是他吧,是那个干净的少年吧,慕星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对他说呢。
慕星想对他说——我想祝你安好,我怕我不能越过时空的距离去拥抱你,我怕我对你的忧愁哀伤无能为力,我知道我们不会再是以前的我们,因为我们都变了。
慕星想对他说——我已经决定要一个人走了,不需要人送,不需要人陪,我没想过归程,我怕我看见终点没有人等我我会很失望。
慕星想对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现在,没机会了吧,慕星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昏迷状态。
在她昏迷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好多好多个故事,这些故事里都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女生的轮廓,慕星看不清她是谁,只是感觉这个人很熟悉很熟悉。
慕星看见她提笔在纸上写下——她是在抗拒她自己的本能,来维持她心里许多陈旧的坚持。纸上的字清晰可见,可那个人却还是模糊不清。即使是这样,即使慕星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表情,慕星还是能感觉到她心底的伤。她好像以压抑自己的本能来惩罚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她好像没有了再去爱的能力,她好像是自己。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惩罚自己?慕星想不起来,在她疑惑的时候,画面变了。
她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勾勒细眉,点染红妆,独赴江渡,凝望远方,守望归人,忽然之间,风雨骤变,裙袂飘扬,是风是雨,是天是地,奈何花黄,谁叹颜衰,小船江心,旧人于心,夙愿既了,心神覆倒。那个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地在江渡守望,直到一天风雨突变,分不清风和雨,辨不清天与地,江心缓缓归来小船,慕星只看见船上的小点,而那个身影提起裙角,向江边匆匆跑了几步,盯着那小船的方向,下一秒,她像是心愿得偿一般,消散在了风雨中。这幅画面也随着那个身影的消散消失。
慕星眼前又出现了一片海,海的中间开着一朵泛着幽蓝色的光的花,像是被人绑在那里,任周围的海浪汹涌,它都不移位置,不停光亮。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虚无缥缈地,像是直接传送到了心上,而不是由耳朵实实在在地听见的——轮回海上开着一种花,是执念化成的话,它清冷固执,在海上孤独,等待着某个人,在相遇的那一刻将话表达,完成使命后沉入海底,接受腐烂的命运。既然那朵花还在海面开着,那它是还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吧,慕星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可是,它要等的是谁?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灭亡,这样值得吗?慕星没有答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等的又是谁?自己要说的话又是些什么?海渐渐消失,花渐渐消失,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那个身影坐在车上,手在窗上画着些什么,可是慕星根本看不清这些现实的东西,她看见的,是那个模糊身影的内心——在回乡的路上,总是喜欢在有雾的车窗上写下你的名字,然后你的名字随着雾水的滑落变了样子,就像你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失了轮廓。我们也再也回不到过去,即使我们都在怀念,可是既然都在怀念了,那么我们就早已失去了,失去了幸福的资格,只留下了惆怅的回忆。我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有一天你一无所有,绝望孤独的时候,我出现向你伸出手,你会不会握住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能够感觉到她的想法,为什么那些想法如此熟悉?慕星都不知道,她想不明白。
转眼间又是另一幅画面——海里的闪亮,苍穹的辽远,闪亮是你的倒影,辽远是你的背景,你在那里,因有云尘,不复得见。那个身影站在浩瀚的星空之下遥望,漆黑的夜空,如墨的海面,都缀着星星点点,点亮了天上人间,可是星云和尘埃的阻挡,她根本看不见隐藏在那之后的她想见的人。
黑暗的画面再次扭曲成另一个时空,那个身影好像累了,缓缓摸索在一条狭窄的路上。慕星此刻又感觉到了她的内心想法——你在前行,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你在张望,在一片寂静灰蒙的天空下,天将暗,你却仍没有找到驻足之地,在这广袤的荒凉之上,你在希冀,暗夜里清脆的马蹄声,是在向你奔来,黑夜里明亮的眼睛,是在渴望着你的踪影,可惜,他只是从你身边经过,惊起一地尘埃,掩埋你的心事。慕星看见了那个骑马掠过她身边的身影,虽然连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清,可是,慕星依然觉得那个人很熟悉,像某个老朋友。他经过她的身边,没有半点停留,她被马带倒,摔在地上,马过后的尘埃将她淹没在其中。她好像就这样被尘埃掩埋,慕星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个从前的慕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