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云山下，有处庄园叫归云山庄。先时，此处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蛇虫出没，鸟兽相逐，周边没有半点人烟。大唐天宝年间，安禄山起兵叛唐，一些世居长安的大户人家，为了躲避乱世，保全家族血脉，纷纷离开长安，寻找人烟稀少之处安家。

单说这长安城里有个姓韩的大户人家，其先祖曾追随太宗皇帝四处征战，靠军功得了个官职，泽被后世。到玄宗时期，家族荣耀虽早已大不如从前，但家族的人丁不断扩大，连带奴仆，已有几十口人。直到叛军攻到长安城下，韩家人的生活才被打破，为避祸，在族长的带领下，一家人急冲冲搬离出城。临行前也来不及收拾金银细软，妇孺只带了些随身的衣物首饰，男丁们执着兵器，引车牵马，举家一路奔向东南。幸得韩家还有习武的传统，家族男丁都有些刀剑功夫，路上偶尔遇到几个山贼毛寇，倒也没有什么大难处。

这天韩家人路过一处山脚下，只见这山延绵不见头尾，山上郁郁葱葱峰石突兀，周围人烟稀少，甚是清净。难得的是在山势环抱之中，有一大片平地，周边又有一条河从山脚流过。此地夏无酷暑，冬无风寒，依山傍水远离尘嚣。经过向路过的樵夫打听，这座山在雨后常有薄云掠过，所以山附近的人都叫它归云山。

韩家人经过商议，决计要留在此地，不再四处奔走。全族几十口人，扎根于此，家眷们除去了地上的杂草，男人们驱赶了周遭的野兽。又从山上伐木取材，韩家人在此建起了一个庄园，开辟出一片良田。时逢乱世，很多人为躲避兵乱而四处奔走成为流民，只求苟活于世。陆续有一些外地人也来到这里，且被韩家人接纳，于是他们共享这片安宁之地。到后来，上山砍柴伐木的，采药的，捕猎鸟兽的，都会在庄园处歇歇脚。不日这里便热闹起来，街边多了些商铺，起初是一些茶坊和酒肆，后来又有了绸缎店，药铺，客栈等。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它归云山庄。

一日，在山上的一处山崖边，两个青年正在激烈厮杀，周围还围了很多手中执剑的人。其中的青衣男子一边挥着手中利剑，一边大声呵斥，“师弟，真看不出，你竟是如此恶毒，快说，你是怎么害死师父的”。他招招狠辣，一道道白光直逼对方的要害处。

再看另一边的白衣男子，眉头紧皱，神情焦急，极力地招架和躲避，没有与对方死战的态势。“师兄，你先住手，你听我说……”

“大师兄，不要听他废话，快杀了这个叛逆，给师父报仇。”围观的人里有人喊道。

“对，快杀了他”，“杀了他”，其余人也一起在哄。

看来正在搏杀的二人是师兄弟关系，既是同出一门，那么对对方的武功自然了若指掌。青衣男子一招力劈华山从头顶劈下来，白衣男子不敢大意，勉力挡住这一剑，顿感虎口发麻。还未待站稳，剑锋又直冲咽喉扫来，白衣男子俯身后仰，脸上掠过一阵凉风。尽管青衣男子剑法出众又出手狠重，白衣男子也只是被逼到了山崖边上，身上并未受伤。

就在此时，人群后传来一声“大小姐来了，快让开。”众人连忙闪出一条路，中间走来一个女子。那两个年轻人也暂时分开，停止了厮杀。

只见这个女子面色悲恸，脸上泪痕尤显，头发散乱地披着，踉踉跄跄走到白衣男子面前，悲痛欲绝地问到，“林一凡”，只刚说出名字，泪珠复又夺目而出。“我爹真是你杀的吗？”话音刚落，人已掩面抽泣起来。

旁边又过来一个女子，像是个丫鬟，赶紧搀住女子，边抽泣边说道：“小姐，不应该是林大哥做的”，又扭头对着白衣男子，焦急地说，“林大哥，你快说说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林一凡的白衣男子，呆在那里，目光既恳切又满是无奈，“唉，你们让我怎么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师父待我如此恩重，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说罢伸手想去安抚正在哭泣的女子。

女子一侧身，不再正面他。他惊了一下，手停在半空，像是已无法抓住正在失去的东西。

“兮月，你不再信我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而女子则只顾抽泣，并不应声。

这一刻的气氛甚为清冷，除了哭泣声，远远的能听到旁边山崖下水流击石的哗哗声。

“大师兄，大小姐，你们快看。”旁边的山路上跑过来七八个人。领头的那个手里提着一包东西，急冲冲说道，“大师兄，大小姐，这是我在林师弟房间里发现的，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说罢来到女子面前，递上了包裹。

女子打开布包，青衣男子凑过来一起观看。里面有几块东西，像是草的根茎，几个块状物还连在一起，旁边还有些粉末，不消说这是用那几个块状物研磨的。

只听女子啊的一声，撕心裂肺。原来女子精通医道，她认得这是剧毒之物，顷刻间就能让人丧命，看到此物她已知晓其父的死因了。

“这是生乌头和附子，是剧毒之物。”旁边人群里有人说道，“我们平时上山采药，经常能看到它，如若服用不当，其毒堪比砒霜。”听罢其言，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说道:“原来庄主死于此物。”

正在骚乱之际，又有一男子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递给青衣男子，说：“大师兄，你看，这书是从林师弟床下的暗盒里发现的”。

青衣男子接过书，打开一看，书名正是《幽冥心法》。青衣男子怒气冲冲，双目圆瞪，指着林一凡呵斥道：“林师弟，这两样东西都在你的房中，你作何解释！”

看到这两样东西，林一凡也颇感意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有些委屈地对着女子说：“兮月，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拿过这些。我……”

白衣女子把手中的包裹扔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喊着说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你怎么会这样！”

青衣男子顺势说道：“哼，不要再跟他啰嗦了，以前我们都被他的外表给骗了，现在只有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周围的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挥舞着手中之剑呼喊道。

原来这个叫兮月的女子，是已故归云山庄庄主的独女，名叫韩兮月。此刻她满耳都是报仇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怒火中烧头疼欲裂。她睁开眼，猛然间看到丫鬟腰中别着的匕首。正当众人都无防备时，她嗖地拔出匕首，径直向林一凡胸口刺去。

她这一刺出人意料。林一凡武功很高，如说躲过去也是很轻易的事，可是他并未躲，也不想躲。或许他想知道自己还值不值得信任，或许他想通过这一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硬是接住了这一剑。

匕首刺中了他的身体，白衣染成了红色。他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女子，手中的剑掉落地上。身体疼吗？他没有半点知觉。他只有一种感觉，空。耳朵是空的，听不到周遭半点声响；眼睛是空的，眼里除了女子的双目别无二物；身子是空的，如浮云般没有根基。这一刹那他没有半点念头。

“杀得好，”围观者旋即爆发出一阵呼喊。

他二人被这喊声一震，都回过神来。韩兮月一怔，仿佛刚明白发生了什么，头嗡的一下，吸了口凉气，不自主的松开了手，身体往后退去。林一凡也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染红的胸口。再抬头时，他的眼神里并没有仇恨，而是无尽的哀怨。他唯一的念头，是眼前这个曾经与他深爱的女人，怎么忍心把匕首插入他的身体。

他们两人各自退后的这几步，就像一个不断裂开的天堑，将二人硬生生撕扯开。这个天堑越来越宽，或许这将是二人此生最遥远的距离。

林一凡以前从未考虑过关于生死的问题，因为死对于年轻人来说太过遥远。不过毕竟身处江湖，见惯了生死，倒也不怕。现在最让他心哀的，是她竟不信我。

青衣男子见状，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举剑说道，“待我杀了这个畜牲。”忽的一剑平刺过去。

林一凡已中一剑，鲜血染红了胸口的白衫，这突来的变故让他心如死灰。即便能拼杀出去，带着世人的唾弃苟活于世，对素来高洁，很看着自己声誉的的他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何况他最为惦念之人，现在要亲手杀他。

他不愿自己的身体在死后任人践踏，成为众人肆意嘲讽的玩物，遂带着那把匕首，在青衣男子的剑尚未到时，奋力向后一跃，从崖边跌落，向下飘去。

上面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他的身体浮在空中，耳边净是呼呼的风声。我究竟还是保全了自己，他自我安慰道。他感觉瀑布的哗哗声越来越近，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远。尘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甘与不甘都在这一刹那了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