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
真的老了。老到已经记不清昨天午饭吃了什么,却还能一口说出1985年7月23日午后,她绑头发的橡皮筋是樱桃色的;老到再也爬不上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却还能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蝉鸣——它们一声叠着一声,像被拉长的糖丝,甜得发苦,苦得令人舍不得咽下。
此刻,我坐在这棵树下。树心空了,一半焦黑,是去年雷劈的;另一半却抽出嫩绿的新芽,像替谁固执地活着。我伸手去摸那裂缝,指腹陷进粗糙的树皮,像陷进一条被岁月磨钝的锯齿,来回拉扯,却再也锯不断什么。
风从稻田那头吹来,带着晒蔫的秧苗味。我闭上眼——风就变了:它变成汽水“呲”地一声拧开,变成井水镇过的西瓜,变成她踮脚从我头顶摘下的杨桃,变成……她。
苏晚晴。
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了五十年,像一粒化不完的水果糖,硬邦邦地硌着,甜得发疼。我把它含成一句叹息,吐进风里,风就把叹息又吹回我脸上——像那年她回头冲我笑,睫毛上沾着碎金子的阳光,亮得让我立刻忘掉自己准备了一整个暑假的话。
那些话后来被我写进信。一共七十三封,每一封都以“晚晴”开头,以“明天我打算告诉你”结尾。它们现在躺在我脚边的饼干盒里——铁盒锈迹斑斑,印着褪色的“岭南饼干”四个字,像一块被时间啃噬的碑。我把它带来,又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像每年夏天例行公事的朝拜:打开,确认它们还在,确认我依旧胆小,确认那个明天——
那个明天,从来没有来。
后来我才懂,人生有些夏天是偷来的,期限一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你扔在秋天的雨里。而我站在雨里,以为只要等得够久,太阳就会重新升起,她就会从光里跑出来,橡皮筋上晃着两颗樱桃,像晃着两颗小小的、不肯坠落的星球。
可太阳确实升起了无数次,星球却再也没有出现。
现在我每天和药片、老花镜、一把会吱呀作响的藤椅共度。医生说我肺里长了点东西,像霉斑,像旧屋瓦片背面的黑。我不打算治——让它长吧,也许它正是那年没敢说出口的字,一颗一颗爬满我的肺腑,终于在此刻开成花:苍白、柔软、一碰就疼。
疼的时候,我就来这里。树比人长久,它记得她怎样把草帽扣在我头上,记得我们并肩坐在它腰桠间晃腿,记得我偷偷侧过脸,用目光描她耳后那层细软的绒毛——那些绒毛被夕阳镀成金色,像给少女加冕的桂冠。树都记得,她却不必了。
远处有孩子追逐,笑声脆生生的,像折断的嫩藕。我眯起眼看:小女孩白衬衫被风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小男孩在后面喊——喊的什么?我耳朵背,只听见“等等我”三个字。就这三个字,已足够让我眼眶发烫。
等等我。
晚晴,你等等我——这句话我练了千万遍,却每一次都在喉咙里拐个弯,变成一句轻飘飘的“明天见”。明天见,明天见,说多了,就真的只剩明天,再也不见。
夕阳沉到稻田尽头了,血一样的颜色漫上来,漫过我的脚背,漫过铁盒,漫过那七十三封没送出的信。我把它们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摞被岁月漂白的骨片——轻得令人羞愧。
风停了,蝉声也低了。我知道该回去了。起身的时候,关节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和那年我们踩碎落叶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钉在树干上,像一张被风吹旧的寻人启事:
>寻苏晚晴,
她绑樱桃色橡皮筋,
她笑时左眼先弯,
她那年十二岁,
她带走了我的夏天。
影子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像终于肯原谅我的胆小。我弯腰,把铁盒重新埋进树根——这一次,我不再带走它。让它留在这里,让树替我继续等:等一个不会来的女孩,等一个不会来的夏天。
我慢慢往家走。月亮升起来了,像半颗没剥开的荔枝,怯生生地挂在天边。我抬头,忽然想起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就抬头看月亮——月亮只有一个,我们抬头,就是互相看见。
于是我站定,仰起脖子。月光落下来,像一场迟到的雪,落在我早已光秃的鬓角,落在空空荡荡的胸口,落在那条从十三岁就裂开的缝隙里——
雪化了,变成一滴水,顺着皱纹流进嘴角。
我尝了尝。
甜的。
带着樱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