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安定国,榆钱县。
顾行安做了个乱七八糟的长梦,从家乡河埠子一路梦到陌生山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醒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
有股子呛人的柴火气,掺着油烟和鱼腥味,直往他眼里钻。
他费劲抬起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灶屋里,正中厚木桌案油渍斑驳,灶台里火舌乱窜,屋顶上黑烟薰出的痕迹一层叠一层。
我这是昨晚睡在别人家厨房了?
一个瘦竹竿子在灶台前弯腰添柴,在他身旁蹲着个粗脖壮汉,把攥着裂道口子的蒲扇,卖力扇火,呼啦作响。
粗脖子稍稍抬起屁股,瞅了眼灶台上的大黑铁锅,旋即往身后桌案一瞟,冷不丁抬手在瘦子脑袋上削了一记。
“让你买只水鳖,怎么是只丁点儿大的乌龟,昨晚又耍钱去了?”
不等瘦子吭声,就见粗脖子大手一挥,粗声道:“水烧得了,赶紧把那东西处理喽。”
瘦子含糊应声,揉着脑袋,悻悻瞪了粗脖子一眼,抬手虚晃几下,这才快步往身后走去。
顾行安嘴里一股腥苦,只记得昨晚贪杯,大抵是断片之后,自己误打误撞睡在这里?
他当下心中羞赧,正寻思着该怎么和人解释,毕竟私闯民宅可不是个小罪过。
恰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顾行安下意识扬手想招呼一声,可嘴里咕噜咕噜的吐不清字。
粗脖子先前那一下力道十足,瘦子低眉垮眼,不就是图便宜买了只野山龟吗,剁成块炖成汤,还不是一个样?
瘦子不敢在嘴上嘟囔,心里却不肯消停,走到案边,一把抄起菜刀,斜眼看向案上的乌龟。
怪了,这乌龟怎么眼神贼兮兮的,瞅着怪瘆人。
顾行安仰头打量着瘦子,只觉得眼前人身形高如山岳,矗立身前。脑海中空白一瞬,惊恐陡然翻涌,蓦地眼前一暗,一只大手遮天蔽日般扣了下来,猛然扯住他的脖子。
他四肢乱划,后背在案板上“咯吱”一响,竟硬是横挪半寸。
耳边“砰”的一声,一把巨大的菜刀斜斜插在案板上,木屑乱飞。
顾行安盯了片刻,荒诞感让他觉得仍在梦里,刀身照出朦胧的影子。
“我怎么是只乌龟?!”
......
血腥气顶起脑壳儿,眼见菜刀复又抬起,顾行安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
他本是一个普通的社畜,因为连续加班猝死在了公司。再睁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一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幼童。
本来已认命,打算老老实实读书求个功名,将这第二辈子凑合过完。可这算是怎么个章程,怎么又变成了一只乌龟?
而且最要紧的,眼下是什么地方?
厨房!
搁在别的地方,他可能还有机会慢慢理清状况,可就在刚刚菜刀擦着自己身体砍了下来!
他当即扯开嗓子,嘴里咕噜吐出一团水草,终于是能开口说话:“且慢!”
瘦子一怔,拎着菜刀的手僵在半空,低头看去,那只异常活泛的乌龟竟然扑腾着爪子,嘴里大喊救命。
瘦子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
不对,这乌龟是不是在说人话?
见瘦子怔在原地,顾行安想趁机溜走,奈何脖子还被紧紧扯住,只得勉强用爪子去挠瘦子的手。
瘦子被他一扒拉,下意识松了力道,顾行安感觉脖子一轻,龟壳落地,眼前又有一线生机,连忙倒腾着四个爪子,拼命朝桌沿爬去。
不料才挪了两步,一只糙得像树皮的大手,自瘦子身后猛地探出,又一把将他攥在半空。
粗壮身影从瘦子身后挤了出来,先照着瘦子后脑来了一下,随后将乌龟丢回案板。
“再磨磨蹭蹭,看我不捶死你。”
瘦子疼得呲牙裂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伸手挡住拿起菜刀的粗脖子,急道:“你急个逑!快瞧这龟能说话!”
粗脖子低头看去,果然见这乌龟正在打滚儿喊疼。
“娘咧,还真是个会说话的龟爷爷。”
瘦子有点发怵,“难不成是个妖怪?”
这可不是件小事!妖兽凡能口吐人言,俱能与那些修士一般看待。若真是位龟爷爷游戏人间,一个不顺心想打个牙祭,他们两个厨子哪够塞牙缝的?
他想到这里,额头立刻渗出细密汗珠,眉眼垮塌,扯起粗脖子的袖口就要跪地求饶。
顾行安虽然心慌气短,但两世为人,少不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二人反应,瞧出不少端倪。
妖怪也行,先想办法逃出这个水深火热之地。
他连忙拿腔拿调,正襟威严道:“是极!龟爷游历人间,只为应此劫数,如今功德圆满,尔等只管好生伺候,自然少不了好处。”
粗脖子横着腮帮子,心中将信将疑,可到底是张口说话的妖物,他也不敢真当寻常牲口对待。
连忙拽住瘦子,又从灶台边捻起一根草绳,三下两下,就把顾行安牢牢捆在桌上。
他低头紧盯着乌龟,反复确认捆得牢靠,这才退在一旁,搓手笑道:“龟爷爷若真是仙人,自然有仙法脱身,俺们给您磕头就是。”
“可要是没本事,休怪我禀告仙人讨个赏赐。”
瘦子喉结滚动,忙不迭在一旁点头,眼神在一龟一人之间打转儿。
顾行安心中直骂娘,倒也没真指望几句鬼话就把人唬住,可这粗脖子如此干脆利落,怎么一个厨子对付起来就如此棘手。
仙法他自然是半点不会,此刻何止是如坐针毡,只得强撑着气势,斜眼道:“不信?按下颈左斜下三指处便知。”
粗脖子眯起眼,终究是宁可信其有,猛地抬手,向一旁瘦子肩头狠狠按去。
瘦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蹦起老高,先是肩膀麻胀,继而胸口抽痛,最后只捂着心口蹲在地上,脸瞬间发白,急忙扑通跪地,直呼饶命,抖如筛糠。
顾行安此时老神在在,心中暗暗啧舌,老厨子肩颈劳损加上手劲又大,合该你疼死。
“如何?”
粗脖子见状,梗着脖子啐了一口,嗤笑道:“管你装神弄鬼,若只嘴花花,莫嫌小人见钱眼开。”
他冷笑着抱臂而立,和色厉内荏的乌龟无声对峙。
粗脖子笑意越来越瘆人,顾行安只咬紧牙关,前世当牛马,这辈子变畜生,命再贱,总也得有个天无绝人之路吧?
屋内鸦雀无声,唯有灶火噼啪,直到粗脖子干脆利落转身,火急火燎跑向门口,顾行安才悻悻然低下头。
苦也。
眼见粗脖子跨出门槛,蓦地后退两步,顾行安刚凉透的心猛地一哆嗦,抬眼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青衫儒士,先是拱手作揖,随后与粗脖子轻声交谈。
二人不时向屋内指点,好似讨价还价,最终粗脖子连连点头,脸上堆起笑来,果断返身,不顾瘦子下意识伸手拦阻,一把将乌龟从桌上捧起,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男人怀里。
青衫儒士笑吟吟地接过来,将乌龟轻巧地往肩上一搁,抬手从宽袖里摸出几张黄纸符箓,便塞到粗脖子手里,脚步悠悠然,转身离去。
顾行安的心悬在一团巨大的荒诞里,回首望去,粗脖子扶着门框憨笑,瘦子在一旁喋喋不休。
艳阳高照,几株老榆树拖出长长的树影,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小城轮廓,远处街巷里吆喝声此起彼伏。
直到此刻,顾行安心中才涌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失重感,心跳时快时慢,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顾行安偷摸侧头打量,那人身形高大,青衫旧色,两鬓微霜,却无穷酸之感,温润如玉,醇然似君子。
然而,这个莫名救下他的青衫儒士,给他的惊惶更胜先前那把菜刀。
顾行安踌躇片刻,轻声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男人不言不语,只双手拢在袖中,缓步而行。
顾行安心中惴惴,将今早遭遇细细理了一遍,难道是遭人所害,自己这副模样,还能不能变回去?
这位恩人又是谁?
难道这就是我穿越后应该遇见的那位老爷爷?
男人对小城熟稔,七拐八绕,便钻进城中一处偏僻陋巷。巷内门墙低矮,墙根斜插着几根竹竿,挂着一排打着补丁的旧衣裳。
地面泥泞污浊,越过几处破落门头,男人停步,抬手推门,院中竟是别有洞天。
顾行安回过神来,不由暗暗赞叹。眼前竟是一座规整精致的四水归堂院落,在西北陇州难得一见。
四面屋檐低垂,正中一方水池,院角碎石垒出几处花坛,花木葳蕤。
天一生水似流银,清气滋苔润百榛。
院门合拢,尘嚣顿绝。
青衫儒士微眯起眼,温醇嗓音从斜刺里杀出。
“你这小龟好生奇怪,按理说,还远未到开窍生灵之时,偏生又有如此不俗灵智,是天生的?难不成是人变的?”
顾行安只觉如芒在背,似有一缕寒光抵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