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又一次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右眼的深处，搅动着，带来一阵阵灼热的眩晕。

云晞猛地闭上右眼，左手下意识地按住眼眶，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正蹲在村口的溪边清洗刚采来的药草，冰凉的溪水溅湿了她的粗布裤脚。清晨的阳光透过古老巨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氤氲着水汽的青霭间投下斑驳的光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宁静。

除了这只总是带来痛苦的眼睛。

“又疼了？”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养母沐雨放下正在晾晒的兽皮，快步走到她身边，微凉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今晚的祭礼，要不就别去了，在家歇着。”

云晞强忍着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抬起头，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娘，我没事，老毛病了。祭礼一年一次，怎么能不去？说不定……诚心祈祷，苍穹巨树会庇佑我们，你这老寒腿也能好些。”

她看向沐雨。沐雨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长年的劳作和边陲的贫瘠却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总是亮的，像落木村雨后洗过的天空，清澈而温暖。是这双眼睛，在十五年前那个风雪夜，将襁褓中的她从村外的乱石滩捡了回来，给了她一个家。

沐雨叹了口气，指尖怜爱地拂过云晞右眼下方那片几乎看不见的、比周围皮肤略微白皙细腻的微小区域。云晞天生右眼异于常人，眼白的部分带着极淡的、仿佛星辰碾碎后的琉璃质感，瞳仁的颜色也比左眼更深邃些。平日里用额发遮掩，倒也不易察觉，只是这不时发作的、来源不明的剧痛，始终是沐雨心头的一块巨石。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倔。”沐雨无奈地摇头，随即又压低声音，“记住，人多的时候，小心些。”

云晞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她知道沐雨在担心什么。她的右眼，在这个信奉“苍穹巨树”、视一切异象为神启或神罚的世界，是个不容于世的秘密。

落木村坐落在蚀骨之森的边缘，依靠采集森林外围的药草和狩猎低阶星兽，向“苍穹议会”设立的驿站缴纳赋税，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源。村里的男女老少，此刻都聚集在了村子中央，那棵据说与世界树根系相连的、需要十人合抱的古老“子树”下。

村长，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正带领着村民进行祭礼。他们用木碗盛放着清澈的泉水——那是从子树根部渗出的、蕴含着一丝微弱“星辰力”的圣水，虔诚地泼洒在树根上，然后跪拜，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祈求苍穹议会遥远的庇护，更祈求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木石化”瘟疫不要降临这片贫瘠的土地。

“伟大的苍穹巨树，您是三界根基，万物之源，请庇佑您的子民……”村长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林地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

云晞和沐雨站在人群的后方。云晞低着头，模仿着旁人的动作，心思却有些飘远。右眼的隐痛尚未完全消退，让她有些烦躁。她对这种年复一年的仪式并无太多感触，所谓的星辰力，所谓的庇佑，对她和娘亲这样的边陲孤寡而言，远不如一筐能果腹的野果、一捆能换盐巴的药草来得实在。

仪式的高潮，是分饮圣水。村民们依次上前，从村长手中接过用子树叶片卷成的杯盏，饮下那带着淡淡清甜和微弱能量波动的泉水。

轮到沐雨时，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先递给云晞。云晞摇了摇头，示意沐雨先喝。她向来不喜这圣水的味道，每次喝下，右眼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感，说不清是舒适还是排斥。

沐雨笑了笑，没有勉强，仰头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饮尽。

就在甘冽的泉水滑过喉咙的瞬间，异变陡生！

“呃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了庄严的氛围！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健壮猎人，刚刚饮下圣水，此刻却猛地丢开了叶杯，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他的身体像发了疟疾般剧烈颤抖，皮肤之下，诡异的青灰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凸起！

“柱子！你怎么了？！”他的妻子惊恐地扑上去。

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

猎人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和弹性，变得粗糙、干硬，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木质纹理！他的指甲变厚、卷曲，如同老树的枯枝。他圆瞪的双眼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但那光芒正在迅速黯淡，凝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树脂包裹，最终化为两颗呆滞的、木质的眼球！

“木……木石化！是神罚！”人群瞬间炸开，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跑啊！”

“神罚来了！”

哭喊声、尖叫声、推搡声混杂在一起，刚才还秩序井然的祭礼现场，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地狱。

“晞儿，快走！”沐雨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云晞的手腕，就要往人群外冲。

然而，太迟了。

仿佛连锁反应，所有饮用了圣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了痛苦的哀嚎。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母亲的怀里抽搐着，身体迅速僵硬、木质化，保持着生前最后一个惊恐或痛苦的姿态，变成了一具具栩栩如生的木质雕像！

“不！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一个母亲抱着她已经完全木石化的幼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凄厉得能刺破人的耳膜。

云晞被沐雨死死拽着，在混乱奔逃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她的心脏狂跳，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木石化瘟疫！这就是夺走了无数生命、被苍穹议会定义为“天灾”的木石化！它竟然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这神圣的祭礼之上！

“砰！”

一个完全木石化、保持着奔跑姿势的村民雕像被慌乱的人群撞倒，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如同枯木断裂的声响，手臂摔得断裂开来，断口处没有丝毫血液，只有干涸的木质纤维。

这恐怖的一幕更是加剧了恐慌。

就在这时，一个刚刚开始异变的村民，双目赤红，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挥舞着正在木质化的、如同木桩般的手臂，朝着云晞和沐雨的方向撞了过来！

“小心！”沐雨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将云晞往旁边一推！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类似钝器刺入血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云晞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沐雨被她推开了，但那个异变村民木质化的、尖锐的手指，却狠狠划过了沐雨为了保护她而伸出的左臂！

衣袖破裂，三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沐雨白皙的小臂上，鲜血瞬间涌出。

然而，比流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伤口流出的鲜血并未淌下多少，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沉、粘稠。伤口周围的皮肉，正飞快地失去血色，泛起那种令人绝望的青灰色，并且开始变得僵硬、失去弹性！

木质化的迹象，正顺着那三道伤口，如同跗骨之蛆，向着沐雨的手臂蔓延！

“娘——！”云晞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了过去。

沐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脸上血色尽褪，但她却异常地冷静，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正在失去知觉的左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别过来！离我远点，晞儿！”

“不！不会的！娘！”云晞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想要抓住沐雨的手，却被沐雨用右手坚决地推开。

“听着，云晞！”沐雨的声音因为强忍痛苦而微微颤抖，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云晞，“看着我！记住我的话！”

云晞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里，是沐雨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和那条正在变得不像人手的左臂。

“蚀骨之森……深处……生命之泉……”沐雨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木质化的蔓延带来了钻心的疼痛，但她依旧坚持着，“传说……能抑制神罚……去找……活下去……”

她的左小臂，已经彻底变成了毫无生机的青灰色木质，并且向着大臂和手掌蔓延。手指开始扭曲、变形，如同干枯的树枝。

“不！我们一起走！我背你走！”云晞疯狂地摇头，试图再次靠近。

“走！”沐雨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嘶吼，那声音里充满了一个母亲最后的绝望和恳求，“快走——！”

这一声嘶吼，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靠在了那棵古老的子树树干上。她的左臂彻底化为一段扭曲的枯木，与身体连接，诡异而可怖。她的脸色灰白，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云晞，里面是汹涌的爱、不甘和最深切的嘱托。

右眼那熟悉的剧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灼热！

但这一次，伴随着剧痛而来的，不再是模糊的眩晕。

云晞的右眼，在那极致的悲痛和绝望的刺激下，自主地、不受控制地“睁开”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睁开，而是某种内在的视觉，被强行激活了！

在她模糊的泪眼中，世界的景象陡然一变。

她看到，那些倒在地上的木质雕像，包括正在异变的沐雨，他们的身体表面，都缠绕着一缕缕细微的、如同荆棘般的暗绿色能量丝线！这些丝线扎根于他们的血肉，不断抽取着生机，并释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固化与封印的规则力量！

而在村子中央，那棵被他们世代供奉的“子树”的根部，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充满怨毒与惩戒意味的暗绿色能量，正如同喷泉般不断涌出，污染了那片圣水汇集之地！

这不是天灾！

这分明是……某种人为的，不，是某种拥有意志的力量施加的印记！是神罚！

“嗬……”云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巨大的信息冲击和眼球几乎要裂开的痛楚让她几乎晕厥。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看着靠在树根上，生命力正在被那暗绿色丝线快速抽离、木质化已蔓延过肩胛的沐雨，看着那片绝望混乱、如同鬼蜮的村庄。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决绝，从她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糊住视线的泪水与右眼渗出的血丝，目光最后定格在沐雨那双依旧凝望着她的、充满眷恋与催促的眼睛上。

然后，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朝着村外那片幽暗深邃、被村民们视为禁地的蚀骨之森，发足狂奔！

风在她耳边呼啸，如同亡魂的哭泣。

她的右眼灼热如烙铁，视野中残留着那诡异的暗绿色能量轨迹，指引着方向。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碾碎了一切杂音：

救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

神罚？我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