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爸妈不对劲。
几番顾左右而言他,不为我这年方三八的回流海归没个“正式工作”,也不为我又驳了谁的面子拒绝相亲。说来说去原来和绿影小区这套老房子有关。
昨晚十一点多了,老妈还发过来好几条微信语音,让我去把地下室收拾出来。随后甚至调配了我们老钱家的长房长孙,我堂哥钱多悉来帮忙搬东西。
莫不是最近有人出了好价,二老想让我把房子腾出来?所谓收拾地下室只是试探的第一步?果然晋察冀独生女的待遇比起江浙沪要逊色一筹。
此房虽然老破小,却是龙城市顶级中等学府,潜龙中学的教工楼,当地人尬称“学区房中的爱马仕”。
别看楼下院子逼仄如肖申克监狱的走廊,对面还雪上加霜地加盖了一排铁门菜窖,二十多年前这楼快竣工那阵,据说包括我爸妈在内的几十位老师除论资排辈外,又拼上小半辈子人品人脉人情才能分到一套。
近年房子身价暴涨,眼下大半已退休或几近退休的户主各个犹如匹夫怀璧,白放着怕耽误了,卖了又怕亏了。
像六楼赖大爷这种心一横已出手的,更是揣着天降巨款,心虚莫名,最近见过他几次,瞅着面相都不一样了。
说起地下室,要不是爸妈提起,我都忘了。印象中刚分到房那会我跟着大人们下去看过。分给我们的那间暗无天日,即便是新砌的墙、刷的漆,开着灯都透着阴森诡异。很像那会电视剧里梅超风练功的地方,似乎角落里随时可能嘎嘎飞出几个骷髅头。
如今多年没渗进去半点人气,更不知道成什么样了。能有多少值得分拣的东西?不如请个收废品的师傅,统统发卖了得了。
我想着便发了条语音过去,以配合对方的说话习惯。这都是留学期间在校内打工,跟商学院的人学的无用技能。
建议提罢,老妈那头半晌没信儿,却一直显示正在输入。正当我以为微信冻结了,准备关掉重开时,才看到一条超长文字信息:
“地下室里呢,大部分是你小姨的东西,出事前她自己搬进去的。后来你姥爷嘱咐我烧给她,我一直拖着,也没进去看过。钥匙有两把,一把你小姨拿着,就不提了,另一把就在我给你的那串钥匙里。最近你姥爷总念叨你小姨,所以才想着让你顺便下去看看。你主要就是进去查看一下东西多少,稍微收拾一下,然后联系我,咱们再做决定。”
我盯着对话框里的小姨二字,视线不觉模糊起来,脑门也跟快速煮水的电暖壶似的,仿佛有一股股热气直往上涌。
恍惚中眼前闪现出那明明从未亲眼所见,却如记忆般生动的一幕:一把红色雨伞的伞尖沾满鲜血,倒在雨里。
我狠狠闭紧眼睛,抬手试着用掌心的温度驱散这如梦魇般的幻觉记忆。
小姨的事虽已过去近二十年,却仍是全家人的隐痛。即便老妈主动提起,我也不好多问。老妈一向爱发语音,这次却发了文字,可想而知收拾地下室这事自有其道理,我便识趣地答应下来。
吃完第四根小区早市买的现炸油条,我端起马克杯解决剩余的G7速溶咖啡。
杯子上略有磨损的树懒对着我傻笑,地下印着我名字姓名颠倒的拼音“Duosi Qian”,就跟钱多思是那只树懒的名字似的。
我将杯子放回杯垫上,拿起手机随手给堂哥发了条无表情微信:“哥你啥时候过来?”
时间是周六上午九点,这货肯定没起床。
等回复的时间,我顺便打开Outlook查看邮件。列表缓缓更新出一串母校的各种简报,标题个个都带着一只小小的树懒。
此外邮箱里主要是美国各大商家发来的双十一广告,和另一台显示器上国内购物网站的双十一横幅相映成趣。
最新的一封,则是我的编辑艾莉森催更的邮件。准确地说是催改稿邮件,让我想办法把九尾狐的身世背景交代得浅显易懂一点,让狼人男主占的戏份更多一点云云。
我白眼恨不能翻到天灵盖,再一路突破赖大爷家刚易主的天花板,冲出楼顶。
我写的狼人师弟明明是个配,啥时候成男主了?
这邮件我决定晚些再回。现下是美西凌晨,艾莉森估计还在做着狼人梦流口水。
这时油条塑料袋旁的手机一亮,是堂哥回的微信:“在门口了。”
在门口为啥不按门铃?我疑惑了片刻,也没回信息,直接起身去客厅开门。这房子小有小的好处,凡从任意一个屋到另一个屋,包括走廊、阳台、卫生间,十步之内必到。
手握在球形门把手,我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先从猫眼里瞄了一眼,却没看到堂哥。
我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别是前天晚上熬夜码字把脑袋码坏了。可再看,还是没人。莫不是蹲在楼道里准备吓我一跳?
我索性绕回走廊拐角处,紧挨着厨房的餐桌前坐下,直接给他打电话:“喂,哥,你在哪呢?”
门外并没有手机铃声响起。
“喂,二宝啊,你在家不在了呀?”电话里堂哥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回音,犹如来自另一个次元。
“哥,你说你到了咋门口没人了?走错门啦?是最里头那个四单元,一楼中间那个门。”
自从半年前回到龙城,我便自然而然地又拾起了当地的口音。龙城人说普通话,主打抑扬顿挫,语气助词说一个送两个,大方得不行。
“我直接到地下室门口了,怎么可能走错,小时候经常来,”堂哥的声音里带着回音。“你有钥匙没?你家这地下室锁的了。”
我寻思小时候也没咋去地下室玩过吧,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钥匙在我这。你顺便看看锁子还好使不?要是坏了你就先进去吧,没准里边暖和点。我这就下去。挂了哈,等一下下见。”
他那头犹犹豫地也挂了电话,希望是信了。我也不知道锁子坏了没。要是真能打开提前替我通通风也好。
我披上一件现在穿有点紧的枣红色连帽衫——上面那头鹿的角都要磨没了。接着我把半年前在早市上买的塑料拖鞋踢掉,又换上一双鞋头和后跟都磨秃噜皮的马丁靴,又将钥匙和手机揣兜里,这才出门朝楼下走去。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防盗门上的狮子头门环,涌起一阵安心。不过这扇防盗门的确老旧,也许该换了。
从一楼到地下室有两段楼梯。记得以前楼道里的声控灯并不通到这里,白天晚上都黑乎乎的。这么想着我掏出手机划出手电功能。
只听“呀!”的一声从底下传来,中气不足,但音量不小。一道白光瞬间照亮了楼道。
白炽灯下,墙上各种办证、通下水道、开锁的印章和涂鸦痕迹,以第一段台阶结束为界,戛然而止,既像被某种结界阻拦,又仿佛要将下边的什么东西封印。
我快步跑下第二段楼梯,脚步声引出一阵回声。
来到地下一层,眼前第一间即是我们家地下室。一扇绿色铁门左右两边和上方还贴着泛黄的春联,瞅着贼像大号符咒。
钱多悉裹着件蓝黑色加拿大鹅,站在门口的垫子上,双手揣在羽绒服袖子里,打着寒战。
“你就穿这么点?不冷?你们这地下室咋这么冷呀,冻死了!咱们要不先走吧,过会再来。哥请你吃火锅!说起来你不是快过生日了?阳历几号来着?”
来到地底下这层,我的手也不禁揣到了口袋里。这里搞不好比外面还冷些,不如先回去加件衣服。更哪堪听到“火锅”二字。
我正要答应,只听那扇通往地下室的绿铁门里,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声音不大,却在精神上振聋发聩。我俩对视一眼,登时僵在原地。
门里又过了好一会没有动静。我朝铁门定睛望去,上面竟然有个猫眼。
我轻轻凑过去,踮起脚尖,举着手机朝里定睛一看,只见一具骷髅正站在当地瞅着我乐呢,两排裂到眼眶子的大白牙隐隐咯咯作响。周围一团黑,看不见别的。
我脑袋一懵,回过神掉头就跑,手里紧紧攥着我的iPhone 4S。
刚跑上楼梯两三步,即听到钱多悉凄厉的叫声。一回头,只见他整个人已经摔倒在地,正挣扎着要往起爬。手电的光圈将这诡异的一幕照耀得恍若舞台剧。
这要是丢下他跑了,就算爸妈答应,我大爷也肯定不答应。我只好往回返,努力将这个比我高了快一头的家伙扶起来。正乱着,只听铁门那头又开始拍门,还传出幽幽的声音:“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