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一驾角骢马车从皇宫高墙内飞扬驶出。
驾车的黑袍人将握住缰绳的双手藏在袖中,盘坐的双腿也被黑袍罩住,黑纱盖着的斗笠斜下倾着,遮住这人的样貌。
一路上,马车尽可能避开市区,出了皇城向正南驶去。
临照城南边是皇家猎场,但皇室宗亲鲜少在这种地方活动,城北的围龙场才更受大盛唐氏的垂青。大盛朝自建立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照例每年开春的狩猎祭祀已经十年没在这里举行。
角骢四蹄健壮,通体青白驳杂,额间三寸有余的犄角晶莹剔透血般鲜红。上弯的犄角系着方寸金牌,穿过金牌下方左右两孔的丝线绕着马头又系在角上。金牌纹理细致,三步开外唯有一个“唐”字能勉强有个形状。不过,只要是有些见识的人就不敢凑上去看这明晃晃的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单凭骏马上的红角就知道这是当朝皇子唐基的座骑。
在人迹罕至的路上,角骢骆驼大小般的身躯只拉着稍显逼仄的车厢。蹄铁把开春的泥土翻得七零八落,而车辙只清浅地析出些水分又立刻恢复如初。路上并不平整,车窗帘上的流苏颤得厉害,黑袍人却像一尊铜佛,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角骢在一处密林停下,下车的是一个十二三的少年。少年只管往角骢到达不了的密林深处走去。黑袍人从车上拽下一口麻袋,一头拖在地上紧跟少年步伐。
唐基虽贵为皇子,但此次外出无多余仆从相随,异常低调。他一身靛紫宽袍,腰间悬美玉一方,似乎外出匆忙,长发只稍稍整理就披在肩头。黑袍人全身裹得严实,只有幽幽的双目与外界碰触。
黑袍人将麻袋解开,一位穿着华贵的女子四肢被缚,摔在湿淋淋的草地上。女子恍惚着睁开眼。
“昨晚行刺皇后寝宫的刺客是你派的?”少年垂首,语气冷峻。
“你不是唐七吧?唐七不会这么说话。”女子侧身抬起头来与少年四目相对。今早些时候,她看宫中桃花开得正茂,兴起想摘些花亲手做些饼子,之后是要给东宫送去多少也正没个主意,突然她双眼一黑就被摔在如今的湿地上,眼前正是这位东宫之主。
“回答我!”少年一脚狠狠地踢在女子腹部。
“我为什么要杀她?我……”女子身体蜷缩,那一脚大概是伤到了脾脏,原本想说的话被生生咽了下去。
黑衣人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交给少年。“刺客不敌,自戕当场,这就是他昨晚行刺的凶器。除此之外,还在他的腹中发现了被吞入的匕首暗纹。”少年顿了顿。“姜周御制,这四个字的意思你是再清楚不过了,我现在很想知道你对皇后的情况到底知道多少。”
“皇上驾崩,皇子明日登基,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你竟然还在问一个睡死十年女人的安危问题。哈哈哈……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就凭你也想坐上大盛的江山简直痴心妄想,在这个蛊盒中你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女子瞥见一旁的黑衣人,在吃惊之余她已经料定了今日的结局。于是干脆把自己最后的好奇心抛了出去,继而又转为极端的猜测和恶毒的诅咒。
“啪”,少年不再发问,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把铜头皮鞭,不由分说地抽在女子身上。女子随即惨叫起来,凄厉之声引得山鸟乍起,竞相出林。
大约一刻时,女子的尖叫缓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沙哑的呜咽,直至最后昏死过去。
少年的衣服和面庞被染上了血迹,额头的青筋渐没了下去,握鞭的右手也由白转红,粗重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唐基扔下皮鞭,转过头去不再看地上模糊的血肉。“埋了。”他取出一块巾帕,擦掉溅在身上的血迹。
黑袍人扛起女子,几步就远遁数里。也不知几日后,林中哪头野兽能享这份富贵皮肉。
少年走出密林,十分流气地吹了个马哨,角骢应声而来。抽出木楔,把马车留在原地,角骢身躯微倾,少年上马向北飞驰。
今日,皇子唐基背德祸伦,鞭杀义母姜申如于郊野。
赵负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
皇宫大内中的一门一室如今都挂着素白的灯笼,官员小卒个个披麻戴孝。与往日红砖高墙的景象相比更显压抑,尤其是羽林军中十位头领将军,每人乘着各异坐骑在空中驰骋巡弋;还有三佛两道或禅定或神游浮在空中;更有一条五爪金龙飞舞在长生殿之上。
惊叹之余,赵负樵更希望的是天上这些东西掉下来可别砸到自己,他抱紧怀中的木盒子赶紧往房檐廊道里跑。
“你这小娃娃,冒冒失失扰了太子可怎么办?”赵负樵一路跑到东宫,侍卫认出他也没阻拦,却给他一头撞到一人的后腰上。
“失礼失礼。”赵负樵连忙打了几个揖礼,抬头一看正是个熟人。朱宝成实际上是个半百年纪快至六十的老太监,可脸上褶子一点也没有,而且身上还有点淡淡的花木香气,尤其是在他白嫩的大脸上还挂着一圈油闪闪的朱唇。
“原来是樵郎。”朱太监摆了摆手说道:“太子今天有要事,你切莫惊扰了他。”
“我是给太子送汤料的,师父说这是最适合太子沐浴用的。“赵负樵呈上木盒让朱太监过目。
“嚯,这味道不一般,真是有劳你师父了。“朱太监打开盒子用手在香料上扇了扇,轻轻地嗅了嗅,递个眼神示意边上的人接过木盒。“不过,恐怕太子会用的不太习惯,我先帮太子试试。回去给你师父说是我用了,改日咱家也有回礼。”
“啊?那七哥这段时间可好?。”
“太子无恙,你就放心回去吧。”
正当赵负樵不甘之际,身后却有一声传来。
“负樵留步。”
红漆的宫门被应声打开,十几位宫女排成两列鱼贯而出,后头几位空着手,前几位都端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些黄澄澄的衣物。皇子唐基叫住要走的赵负樵,对一直守在门外的朱公公说道:“要是有人前来拜谒,就说我因父皇悲痛欲绝,无心见人。烦请公公了。”唐基瞅了瞅一旁的木盒就走下阶去。
“陪我走走。”唐基径直走出宫门往御花园方向去。
“香料是陈太医让送来的?”
“不是,是我照着师父的方子抓的。味道很香的。”
“嗯,有劳你费心了。不过最近大事临近,三天后我就要登基。所以为了不生变故朱公公也有难处。”
“你就要当皇帝了,那以后就很少有闲暇的时间了。”
“是的,以后就更加身不由己了。”唐基仰面躺在静心亭的石凳上。“你以后会留在宫中吗?”
赵负樵站在一旁就这么俯视着这位两天后就是皇帝的玩伴。“至少这两年会在,之后就不知道了。”
临近日暮,太阳在云中西沉。天上四五个飞将都往这边靠了过来。
“五天后就是道观开山的日子了,我想去试试运气,虽然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体内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天赋会留下吗?”
“当然会,我如果可以像他们一样就能做个将军,到时候也能帮上忙顺便看看皇宫到底有多大。”赵负樵指了指天上的羽林军说道。
“他们都是陶材的人物,不容易当的。”
“我知道,所以说是去试试运气嘛。”
“最近见我的人多了,都是些只见过几面的生面孔,只有姜义母熟识些。今天内务司也送来了合身的衣服,但我总觉得这身衣服不适合我,可父皇又将这个位置给了我,虽然不甚理解为什么选中的是年龄最小的我,但我绝对不会辜负他,也绝对不会辜负域内的百姓。”唐基站起来在亭子里踱步不停。最后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两位哥哥过几日也要回来了。”唐基只顾自说自话。
“七哥,我觉得你当皇帝一定会比你爹强。”赵负樵后知后觉,脸“唰”一下全红了,低着头不敢看唐基。即便自己如何与这位皇子亲近,他刚刚说出的那句话无疑已经越过君臣底线,奔着抄家的罪名去了。
唐基听罢心里猛地一怔,“大胆!礼义廉耻都让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气死老师吗?“随后,唐基的语调平缓起来。”看你这么大胆,过几天封你作个大胆将军,如何?“说罢,唐基指着赵负樵竟哈哈大笑起来,赵负樵看到这幅景象也被逗笑了。
就这样,二人在夕阳下的方亭中笑成一团。
儿童话语皆是戏言,一个生于龙神元年,今日十三岁;一个生于龙神三年,今朝才满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