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之后的天桥风云
光绪二十六年的秋风卷着沙尘,把轩缘的长衫下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着磨得发亮的三弦琴,站在天桥南口的牌坊下,望着眼前蒸腾的烟火气,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乡试放榜那日,红纸上没有他的名字,乡邻的惋惜和父亲的沉默像两块巨石压在心头,他揣着仅有的碎银,背着祖传的三弦琴,一路颠簸进了北京城。
天桥的晨雾还没散尽,各路营生已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耍把式的场子支起了红绸幡,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在茶桌案上轻叩,卖豆汁儿的挑子冒着白气,吆喝声、喝彩声、乐器声混着骡马的嘶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织成一张鲜活的网。轩缘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茶汤的甜香、汗水的咸涩和尘土的腥气,这是京城最接地气的味道,也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找了块靠墙的空地支起琴盒,琴盒边缘的漆皮早已斑驳,露出里面暗红的木头纹理,那是父亲年轻时走江湖留下的痕迹。调弦时指尖触到琴弦的震颤,心头忽然涌上一股热流——三个月前在故乡的老槐树下,父亲就是这样手把手教他弹《风雨归舟》,说单弦能唱尽人间百态,只要有这手艺在,到哪儿都饿不着肚子。
“咚!咚!咚!”不远处的空地上突然响起锣鼓声,一群看热闹的人“呼啦”围了过去,把轩缘这边的角落衬得愈发冷清。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青年正在翻筋斗,身形矫健如狸猫,落地时悄无声息,引得围观者叫好连连。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额角缠着块靛蓝头巾,明明刚做完一套利落的拳脚,站定后却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活像只晒太阳的猫。
“这是上官,”旁边糖画摊的老李头敲着铜勺,糖浆在青石板上拉出金丝,“天桥一带数他武艺最俊,就是性子懒得出奇,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可真要动起手来,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老李头往轩缘琴盒里丢了两个铜板,“后生,新来的?这天桥的地界儿,就得有真本事才能站得住脚。前儿个有个唱莲花落的,嗓子没亮开就被起哄的给轰走了。”
轩缘点点头,拨动琴弦试了个音。三弦的音色醇厚苍凉,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几个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他定了定神,开口唱道:“秋至残暑退,金风送爽来……”唱的是段《挑滑车》的岔曲,嗓音清亮中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尾音婉转时又有几分缠绵,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琴盒里零星落进几枚铜钱。
正唱到兴头,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新角儿嗓子不错,就是琴调得差了点意思。”轩缘抬眼一看,只见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瘦高个站在人群外,手里摇着把折扇,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人约莫十八九岁,眼睛滴溜溜转着,一看就是满肚子机灵劲儿。
“这位兄台这话怎讲?”轩缘停了弦,心里有些不服气。自己的琴艺虽不敢说顶尖,却是父亲手把手教了十年的功夫。
“弦紧了三分,少了些江湖气,”瘦高个摇着扇子走近,用扇尖点了点琴弦,“唱天桥的故事,得带点烟火气才够味儿。就像您这嗓子,亮是亮,可少了点糙劲儿,唱不出拉洋片的吆喝,也唱不出耍把式的豪情。”他说话时语速极快,像倒豆子似的噼啪作响,却句句在理。
周围有人起哄:“王泽耀又来指点江山了!”“小王爷快露两手,别光说不练!”
那被称作王泽耀的少年哈哈一笑,折扇一收:“我可不会唱曲儿,不过我知道哪儿能找到最好的弦子,也知道哪家茶楼的掌柜爱听岔曲。”他凑近轩缘低声道,“方才见着巡街的兵丁往这边来了,您这摊子没交地皮钱,被逮着可要没收家伙。”
轩缘心里一惊,刚想收拾东西,就见王泽耀朝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对着人群喊道:“都来看上官爷的绝活!今儿要演‘旱地拔葱’啦!”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轩缘趁机迅速把琴盒背在身上,跟着王泽耀溜到了旁边的胡同里。
“多谢兄台解围。”轩缘拱手道谢,额头已渗出细汗。
“小事一桩,”王泽耀摆摆手,“我在这天桥混了五年,哪个兵丁什么时候来巡查,哪个地痞爱收保护费,门儿清。”他上下打量着轩缘,“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跑来唱曲儿了?”
轩缘苦笑一声,把落榜来京的缘由简略说了说。王泽耀听完拍着他的肩膀:“这有啥!科举路走不通,江湖路更宽着呢!我爹原是账房先生,后来铺子倒了,我不也在天桥混得风生水起?”他眼珠一转,“正好我们缺个会唱曲儿的,往后你跟着我们,保准饿不着。”
正说着,胡同口传来清脆的笑声,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提着食盒走过,头上插着的珠花随着脚步轻轻摇晃。左边的少女眉目温婉,手里还拿着针线活;右边的性子活泼,正低头跟姐姐说着什么,嘴角挂着甜甜的梨涡。
“那是潘氏姐妹,”王泽耀指着她们介绍道,“姐姐潘玉绣绣活一绝,能在绢帕上绣出三十六种花色;妹妹潘玉珠嗓子甜,唱小曲儿能把鸽子都引下来。她们家就在胡同里头开绣坊,咱们平时有个缝缝补补的,都找她们帮忙。”
潘玉珠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回头朝这边眨了眨眼,拉着姐姐快步走远了,留下一阵淡淡的脂粉香。轩缘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原以为落榜后便是绝境,却没想到在这天桥之上,能遇到这样一群鲜活的人。
这时胡同外传来上官的声音,他懒洋洋地倚在墙角,手里把玩着几枚铜钱:“王泽耀,又在拐骗新来的?”阳光透过胡同口照在他身上,头巾的流苏轻轻晃动,明明是质问的话,却说得漫不经心。
“什么叫拐骗?这是英雄惜英雄!”王泽耀拉着轩缘走到上官面前,“这位是轩缘,唱单弦的好手。轩缘,这就是上官,功夫能打遍天桥无敌手。”
上官抬眼打量着轩缘,目光在他的三弦琴上停留片刻:“会唱《武松打虎》吗?我爹以前最爱听这个。”
轩缘点点头:“会唱,还会弹《马前泼水》。”
上官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今晚悦来茶楼有场子,你去试试。掌柜的是我熟人,就说我开云(中国)的。”
夕阳西下时,天桥的喧嚣渐渐平息。轩缘背着琴盒,跟着王泽耀往茶楼走去,上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们身后,脚步轻得像阵风。胡同里飘来潘家绣坊的线香味,远处传来潘玉珠哼唱的小调,混着街边摊贩收摊的吆喝声,织成一曲温暖的黄昏小调。
轩缘摸了摸怀里的三弦琴,指腹触到琴弦的瞬间,仿佛看到了父亲欣慰的笑容。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失意的落榜书生,而是天桥江湖里的一员。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身边有武艺高强的上官,有机智过人的王泽耀,有心灵手巧的潘氏姐妹,还有这满街的烟火气做伴,他的梦想,才刚刚开始绽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