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单杠上的第三十七秒，林非凡知道，自己又成了笑话。

手臂在抖，指尖发白，可身体就像焊死在半空，连一丝屈肘的弧度都扯不出来。夕阳的余晖把影子拉得细长，歪歪扭扭地印在塑胶跑道上，像条垂死的虫。

“林非凡——引体向上，零个！”

体育老师刘大刚的嗓门，永远是操场上最刺耳的那道广播。尾音还没散尽，四周的嗤笑声就迫不及待涌了上来。

“牛逼啊非凡，挂得挺稳！”

“这叫‘静态悬挂训练’，你们懂个屁！”

“拉倒吧，我看是‘人体腊肉风干’！”

林非凡松手落地，掌心在裤缝上蹭了蹭。不疼，只有一片冰凉的麻木。

“下一个，立定跳远。”刘大刚拎着卷尺，看了眼沙坑，又看了眼林非凡，“预备——”

林非凡吸了口气，摆臂，蹬腿。

身体腾空了一瞬间，然后“咚”一声闷响，直挺挺砸在沙坑边缘。沙子溅进鞋袜，粗粝地磨着脚踝。

“一米二。”刘大刚报数的时候，嘴角在抽搐，“林非凡，你跳得还没我扔的铅球远。”

哄笑声炸了。

“最后一项，一千米。”刘大刚收起卷尺，看了眼林非凡发白的脸，难得停顿半秒，“要不……”

“跑。”

林非凡吐出个字，站上起跑线。裂了缝的眼镜片把世界割成两半，一半是模糊的跑道，一半是清晰的人影。那些人影在笑，在指指点点，在等着看下一场笑话。

哨响。

第一圈，风刮过耳朵，刮来零星几句“加油啊林妹妹”。第二圈，肺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每吸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第三圈，腿不是自己的了，灌了铅，灌了水泥，灌了这十七年来所有关于“体育”的难堪记忆。

第四圈最后一个弯道。

左脚绊了右脚。

世界颠倒，视野里最后闪过的是粗糙的深红色塑胶颗粒，扑面而来。

砰！

整个人拍在地上，手掌、手肘、膝盖，火辣辣一片。他趴在跑道上，听见秒表咔嚓停住的声音，听见刘大刚报出“六分四十八秒”，听见周围骤然拔高的、几乎要掀翻操场的爆笑。

“零分！总分零分！”

“建校七十年头一份吧？”

“哎他女朋友是不是陈璐？田径队那个？”

议论声像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然后，那抹红色身影分开人群，走到了他面前。

陈璐穿着田径队的训练服，马尾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她垂眼看他，眼神很静，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林非凡。”她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全场听清，“我们分手。”

林非凡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手掌的擦伤蹭在跑道上，疼得一哆嗦。他抬起头，透过裂开的镜片看她：“……为什么？”

“为什么？”陈璐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弯弯的，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林非凡，你看看你自己。”

她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虚虚点了点他沾满灰尘的校服，点过他擦伤的手掌，最后停在半空。

“体测零分，跑个一千米都能摔成这样。”她收回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是我陈璐的男朋友——这话现在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林非凡，你太让我丢人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红色身影穿过人群，穿过那些看热闹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消失在操场入口。没回头。

人群渐渐散了。

夕阳彻底沉下去，夜幕泼墨一样盖下来。操场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里，飞蛾在乱撞。

林非凡还坐在跑道上。

他摊开手掌，借着路灯看那片血肉模糊的擦伤。血混着灰沙，结成黑红色的痂，丑陋得像他这十七年的人生。然后，他开始笑。

先是低低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肩膀开始抖，笑得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笑到后来，眼泪涌出来，混进掌心的伤口里，刺痛。

“零分……”

“笑话……”

“丢人……”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每个字都像在啃自己的骨头。

笑够了，哭够了，他抬起头。操场上空荡荡的，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晚自习的喧闹。那些热闹和他无关，从来都无关。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一阵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到跑道边的看台，在最低那级台阶坐下。夜风穿过空旷的操场，带着塑胶和青草的气味，冷飕飕地灌进领口。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黑漆漆的夜空。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说，塞满了太多东西——刘大刚报数时的眼神，同学们哄笑的脸，陈璐转身时决绝的背影，还有自己摔在地上那一刻，视野里越来越近的红色跑道。

真他妈烂啊。

他想。

如果人生是场体育考试，他大概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拿了零分。

就在这个念头清晰的瞬间——

【警告：检测到宿主‘体育悲剧指数’突破临界阈值。】

一个冰冷、机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响起。

林非凡浑身一僵。

【开始扫描生命轨迹……扫描完毕。】

【姓名：林非凡】

【年龄：17】

【体育相关负面事件累计：437次】

【因体育导致社会性死亡次数：28次】

【当前‘体育人生绝望值’：98.7%（已达绑定标准）】

【符合强制绑定条件。】

【‘体育谐能共振系统（悲惨特供版）’激活中——】

嗡——

视野忽然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没。

林非凡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漂浮着几行幽蓝色的发光文字，像鬼火，悬在夜空中：

系统名称：体育谐能共振系统（悲惨特供版）

宿主：林非凡（悲剧载体）

绑定状态：强制锁定（不可解除）

新手任务发布：

任务内容：24小时内，收集因你的‘体育行为’而产生的【笑声】。

收集目标：0/100

任务奖励：【基础笑能转化法】——将他人之笑，化为己身之力。

失败惩罚：永久固化‘体育绝缘体’状态，并启动‘存在感抹除程序’。

【倒计时：23:59:59】

文字下方，一个猩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23:59:58、23:59:57……

林非凡盯着那些字，看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他抬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字还在。

他又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

字还在。

“系统……”他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请宿主确认任务接收。】

机械音再次响起。

林非凡没说话。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心的伤口在路灯下泛着暗红的光，边缘结了薄薄的痂。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伤口重新裂开，渗出血丝。

疼痛让他清醒。

“收集笑声……”他重复着这个词，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不是刚才那种崩溃的惨笑，而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带着血腥味的笑。

“因为体育行为产生的笑声……我过去十七年，收集得还不够多吗？”

他想起下午那些哄笑，那些嘲讽，那些毫不掩饰的讥诮。那些声音像针，一遍遍扎过来，扎得他千疮百孔。

而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系统告诉他，那些针——可以变成他的力量？

【系统规则如此。】机械音平板地回答，【笑声即能量，悲剧即燃料。宿主过去十七年积累的‘悲剧能量’，已转化为初始系统启动资源。】

林非凡的笑声停了。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那些幽蓝的文字，看着那个不断跳动的猩红倒计时。视线边缘，那个0/100的数字安静地悬浮着，像个嘲讽的标签。

“所以，我要主动去当小丑。”他轻声说，“去表演，去出丑，去让所有人笑——然后，把他们的笑声，变成我的东西？”

【准确概括。】

“如果我不干呢？”

【倒计时归零后，‘存在感抹除程序’将启动。】机械音毫无波澜，【宿主将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清除，物理痕迹将逐步消失。最终，世界将如你从未存在。】

林非凡沉默了很久。

夜风越来越冷，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晚自习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楼里出来，说笑声隐约传来。那些声音鲜活、热闹，充满生命力。

和他无关。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抬起头，裂了缝的眼镜片后，眼神一片死寂的平静。

“行。”

他说。

然后，他抬起手，用沾着血污的手指，在虚空中那个0/100的数字上，轻轻点了一下。

【任务接收确认。】

【倒计时：23:52:17】

幽蓝的文字和猩红的数字闪烁了一下，逐渐淡去，化作视野边缘一个半透明的水印。不显眼，但始终存在。

林非凡转身，朝操场外走去。

步子一开始还有点瘸，但越走越稳。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像条沉默的蛇，滑过空旷的跑道。

走到操场出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中的操场像片巨大的、沉默的废墟。而他刚刚在那里，把自己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摔得粉碎。

现在，他得用那些碎片，拼点别的东西出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指纹解锁，点开校园论坛，首页最热的帖子还飘在那里——《理性讨论，高三七班林非凡同学是否刷新了我校体测下限》。

发帖人是匿名，但回帖已经盖了三百多楼。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的：“在现场，笑吐了，建议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林非凡盯着那条回复看了几秒。

然后，他点进帖子，在回复框里敲下一行字：

“明早八点，单杠区。我来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引体向上’。”

停顿半秒，又补了一句：

“记得带好笑声，和你们的下巴。”

点击发送。

回复成功的提示弹出来。他收起手机，推了推鼻梁上裂开的眼镜，走进夜色里。

视野边缘，那个半透明的水印安静地悬浮着：

任务进度：0/100

倒计时：23:48:09

而更深层的系统界面里，一行新的数据悄然生成：

【宿主‘逆转意志’强度检测中……】

【当前强度：89%】

【状态：危险，且不稳定。】

【警告：该宿主可能不按常理出牌。】

【系统日志更新：绑定程序完成。祝您好运，或者……自求多福。】

夜色吞没了少年的背影。

操场上，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

一片寂静里，只有夜风穿过单杠区，带起一阵空洞的、呜咽般的回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