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神都洛阳的一家临街酒吧内。
“锦衣夜行,飞鱼瞻京;人心惶惶,士众自危;上次取乱,国将不国;十代未有之昏君哉!”
临近吧台的一张桌上,一个瘦且长的年轻人轻叩着桌子,借着酒劲,批判着当今殿下的政令,满脸痛心疾首。
周围零零散散的酒客尽皆噤声——虽然墙上并未挂上一张“莫谈国足”的横幅,但朝廷耳目无孔不入,还是当小心为上。
再一定眼,这位勇士胸前的口袋中,插着一张卡片,稍稍露出口袋的一半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王”字——世家跟当今陛下不对付,这是人所尽知的。
“王兄,何必如此?时政如何自有当是清流评议。倘若太上确实一意孤行,置天下于不顾,则是时人共击之。你我碌碌二人,又何必劳神苦思、代上司职呢?”
桌对面,一个清朗儒雅的青年敲了敲桌子,抿了一口梨花醉,笑道。
胸前一样也是半露出口袋的卡片,只是卡片上的字换成了“谢”。同桌的另外几位世家子也纷纷附和。
之前那个王家子弟却颇有些不满,虽是勉强坐了下来,嘴中却还念念有词:
“最有幸生于世家,得食世禄,为世卿,当恤国事,务要……”
许久,这群士族子弟终于从酒吧中走出来,一个个身上都带着酒气。
“世卿……世禄……”
在另一位王氏子弟的搀扶下,那位敢于评议时政的勇士踉踉跄跄的走向跑车,嘴中仍旧念念叨叨。
“族兄,你就别念叨了,中?”
那位搀扶者终是听的厌烦了,埋怨道。
“元——谅”
忽而,那位“族兄”伤感了起来。
“你说我——”
“到了。”
元谅将这一位扶进了车内,叹了口气。
“你心里都有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
说罢,便将跑车调成自动档,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越野。
“呜——”
引擎轰鸣,钢铁浇灌的巨兽张牙舞爪,车前的两盏车灯射出两道光,刺穿了夜幕。
“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兮~”
车载电台上,正放着时下正火的由同名汉赋改编的曲子——《自悼赋》,歌手时下正火的二三线歌星,歌手的唱功颇为扎实,曲子意境也恰到好处。
然而元谅却颇为烦躁,伸手就关掉了电台。
他是不大喜欢这类为时议清流所推崇的歌曲的,听上去矫情且做作,还带着几分文人的郁郁不得志,不,与其说是抒发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倒不如说是一群闲的无聊的、稍通文墨、却又不被重视世家子弟在自说自话。
他一向是把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的——他的父亲曾是琅琊王氏的一代翘楚,却最终以纨绔败家的罪名逐出家门,婚约也被取消,最终只能迎娶了当初有过一夜荒唐的一位舞女,并最终双双早逝。
所幸上天眷顾,让他得以在合宗考核中以血脉第三、实战第二的优异成绩重回王氏,成为了世禄世卿中的一员……
他就这样想着,越野车也伴着思想,飞驰在神都的环城公路上。忽而,前方献出了一道人影。
“艹早(一种植物)”
刹车一踩到底,方向盘也打得死死的。终于,越野险之又险的擦过了那到人影,在公路上滑出小半个圆弧,最后稳稳停在了路栏边。
人影呆愣了一小会,似乎受到了惊吓,但随后又向车子拢了过来。
“刷——”
王元谅望车椅下一抓,一拔,手上便多了一把约莫半臂长的短剑,正对着车窗外,剑身上寒芒微闪,倘若除去那些专供给大晋军方的管制品,这无疑确是一柄一等一的好剑——
假若那道人影的确是不怀好意的暴民一流,只消一剑,便教他化作下亡魂。
假若是妖魔鬼怪——虽说神都洛阳乃是大晋都城、天子脚下,坐拥中原乃至整个世界最完备的防御体系,但面对这类逾越人世之常理之存在,其效力却还两说——只怕……
想到这儿,元谅眯起眼,双唇微动:
“回归——重构——拟态“
承载着巨量信息的电信号在神经中奔涌,象征着皇权的「王座」倒映于眸中。
握剑的手向胸口略微靠拢,剑尖上挑半寸——明明违背了当今的剑法成规,然而即使是当世顶尖的剑术高手来应战,也只会感到颇为棘手。
呼吸平稳,持剑的手臂没有一丝颤抖,眼中更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恐惧抑或是其他情绪,唯有绝对的冷静——这绝非一个普通世家弟子应有的眼神,这份眼神,只属于那最顶尖的杀戮者,摒弃了心中一切,只为那以那最小的代价换取敌手之生命。
所幸,作为整个帝国各种意义上的中心,神都的镇守体系还是靠得住的。
那人影倒的确是一个“人”影,正蹒跚着向车子靠拢着,嘴中还不住的念叨着什么,满脸的急切。
眸中倒映着的「王座」渐渐淡去,眼中的那份绝对的冷静挣扎了一下,似是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褪去。
持剑的手势换成了王氏剑法的起手式——既然不是那些超出理解的存在,那仅仅使用自身的力量也足够了吧。
毕竟,来历不明的力量的背后,恰是未知多少的代价呀。
终于,那个人靠到了车前,将脸贴在车窗上,那对已无血色的唇一张一合,眼中堆满了求乞。眼窝凹陷,印堂,𣎴,是整张脸都在发黑,整一个典型的成瘾性致幻药品的长期服用者的面孔。
迟疑了片刻,王元谅还是小心翼翼的把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那些含糊不清的话语也顺着风从缝中钻了进来。
“求求……买下……女儿……会听话……好好服侍……只……三万钱……”
王元谅皱了皱眉——
毫不夸张的说,大晋的生产力领先整个世界近千年,然而在这片霓虹之下的繁花似锦背后,却是如烈火烹油般的、积压已久的巨大矛盾。
尤其是在合成人的大量普及以后,整个国家平民(泛指士族与宗室以外)阶级的就业率一直在32%到35%的区间内(仅记入长期合同工)徘徊。
基于这种国情,大晋自建国以来便奉行全方位社会保障政策,衣食住医等方面皆有所涉及。
甚至于在个人完全不参与工作且无其他的情况下,也能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及健康保障,当然,前提是能忍受真正达到狗不理水平的工业合成食品(二氧化碳合成淀粉再加入少量蛋白质)与同狗窝没有多大区别的福利单间。
但不管怎么说,社会保障政策的实施至少让当年荒年贴妇卖儿、人尽相食的景象成为了过去式。况且,《大晋律》理论上也禁止人口的买卖。
窗外,那人仍在哀求着。王元谅很想直接一走了之——这种事情,万一某年某月某日被查出来了,少不了要惹一身麻烦。再者,他也不像某些世族纨绔,对这种小胳膊小腿没长开的也不感什么兴趣——然而,瞟了一眼面前摆的一张合照,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打开了车门。
“带路吧。”
二人走后不久,静静泊于原地的越野忽而一阵轰鸣。车灯忽明忽暗,仪表盘上的指针打摆子似的不停颤动。
“王元谅么,”
空无一人的车内,传出一声叹息。声音沙哑、空洞,不似人声,还不时夹杂着阵阵电流声。
“元——元,是第四辈还是第五辈来着。不管了,最好不要起什么歪心思啊,不然……莫怪某啊。”
几道青气自车中的各处缝隙中钻出,在副驾驶的上方纠缠、汇聚,化作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形虚影。
“嗯?”
虚影瞄了一眼合照,挑了挑眉。
“十伍——不对,明明是个人类。年岁的话,对上了啊。罢了,等哪天恢复了一点,放个分身问下她吧。不然那疯子……。”
言罢,虚影瞬间消散。车边的一杆路灯瞬间暗了下来,又随即亮起,就这样一路向公路的尽头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