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云江音乐学院作曲系。

江临风睁眼的时候，手指已经下意识摩挲上了无名指根——那圈戒痕早没了，只剩点皮肉记忆在抽疼。他盯着眼前这架老旧三角钢琴，琴键黄得像泡过十年茶水，墙上的年历写着“2013年9月1日”，红圈标着“新生第一课”。

他坐直，抬手碰了下喉结。

一道疤，从耳后斜劈到锁骨，像被什么野兽撕过。

高领毛衣裹得严实，可那痛感像针，一寸寸往骨头里扎。他闭了闭眼，脑子里全是铁窗、药水味、还有那首写到一半却再也唱不出的《逆光》。

但他现在叫林默。

副教授，作曲系新来的“低调大神”，据说是秦院长亲自从国外请回来的海归。

江临风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推了下鼻梁上那副银链眼镜。镜链末端挂着个不起眼的小黑块，反着光，像颗死掉的蚂蚁。

他没多看，拎起教案往外走。

教室在三楼拐角，门虚掩着。

推开门，里面空得能听见回音。五六个学生稀稀拉拉坐着，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罢课抗议：拒绝抄袭者授课”。

后排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生正低头刷手机，头也不抬：“林教授，您来啦？我们等您解释呢。”

江临风没接话，走到讲台前，放下教案，轻轻推了下眼镜。

“今天讲《复调音乐中的情感张力》。”

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像冰水滴进烧锅，滋啦一声。

前排戴眼镜的女生翻白眼：“您真好意思上课？全网都在传，您写的《夜曲》小样，跟江临风老师遗作第七小节一模一样。这都能叫‘巧合’？”

江临风没动。

他左手尾指轻轻点了下琴键，试音。

那一瞬间，尾指自然蜷缩，像被烫到。

没人说话。

但后排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悄悄掏出本子，低头写：“他弹琴的样子……怎么跟十年前江临风现场录像里一模一样？”

江临风没看她，只低头翻开教案。

讲台左下角有道裂缝，他指尖无意划过——半截粉笔头卡在里面，刻着四个字：“天才与庸才”。

他眼神一沉，随即抬眼，声音依旧温和：“你们质疑我抄袭，总得先知道原稿长什么样吧？”

“原稿？”女生冷笑，“江临风老师死都死了，哪来的原稿录音？”

话音刚落，教室门“哐”地被踹开。

杜骁带着三个人冲进来，手里甩着一张乐谱纸，直接拍在钢琴上。

“林默！别装了！”他指着乐谱第七小节，“你自己看看，这旋律走向、和弦配置，跟江临风遗作《夜曲》第七小节，差一个音符吗？”

江临风抬眼。

杜骁，作曲系出了名的刺头，爹是文化厅副厅长，平时上课迟到早退，还爱在社交平台挂人。但江临风记得他——前世这小子差点被陆承之团队签走当傀儡歌手，后来靠一首《回头》翻红，成了第一个带乐谱上脱口秀的艺人。

现在嘛，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

江临风没碰那张谱，只问：“你听过原稿录音吗？”

杜骁一愣：“什么录音？”

“江临风生前录过一版《夜曲》demo，只放给评委听过一次，后来被删了。”江临风翻开自己随身带的乐谱本，翻到第七小节，抽出红笔，“你指的这段，江临风用的是降E调七和弦转位，而我写的是升D调挂留和弦——差半音，差灵魂。”

他圈出三处变奏点：“你看这里，这里是延留音处理，这里是节奏切分微调。你要是连这都听不出来，建议先去重修《和声学》。”

教室静了三秒。

杜骁脸色变了。

他裤袋里的手机屏幕一闪，一条消息弹出来：“盯紧他，别让他蒙混过关。”发信人备注是“LCZ经纪人”。

他没回，盯着江临风：“嘴硬没用。风格就是风格。你写的这玩意儿，一听就是江临风的味道。你敢说你不是蹭热度？”

江临风终于站起身。

他缓缓解开高领毛衣的第一颗扣子。

喉结处那道疤，彻底暴露在日光灯下——扭曲、发紫，像条死蛇盘在皮肤上。

全班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知道江临风怎么死的吗？”他声音低下来，带着点气声，像风吹过琴弦。

没人答。

“被毒哑。”他一字一顿，“三个月说不出一个音符，最后在狱中，唱着自己写不出来的歌，死了。”

空气凝固。

杜骁张了张嘴，没出声。

江临风重新扣上扣子，拿起教案：“今天就到这里。下周交一份复调分析，主题自定。”

他转身要走。

手刚搭上门把，指尖无意划过钢琴C#键。

“叮——”

极轻的一声，只有他自己听见。

《逆光》前奏的半音。

他脚步微顿。

窗外，杜骁正举着手机对教室拍照，镜头对准讲台边缘——那副带银链的眼镜，正反着光。

江临风没回头。

他走出教室，走廊空荡，脚步声清晰。

拐角处，一个女生抱着笔记本快步走来，差点撞上他。

“对不起老师！”她低头看谱子，又抬头，“您……您刚才弹的那个音，是不是《逆光》开头？”

江临风看了她一眼。

二十出头，短发，眼神亮得惊人。

“你听过《逆光》？”他问。

“没正式发布过啊……”女生挠头，“但我爸是录音师，十年前在金曲奖后台听过半段，说那是他听过最狠的‘破茧音’。”

江临风没接话，只点头：“你是？”

“陈骁！作曲三班的！我……我超爱您的课！”她激动得脸红，“您写的和弦走向太绝了，尤其是那个挂留音转调，我昨晚扒谱扒到三点！”

江临风嘴角微扬：“下次别熬夜。”

他继续走。

陈骁在后面喊：“老师！您是不是认识江临风老师啊？您刚才那个尾指动作，跟我爸视频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江临风没回头。

他走到楼梯口，停下。

楼下公告栏贴着一张海报：《星途》新人选拔赛初选名单。

苏晚，赫然在列。

他盯着那名字，三秒。

然后转身，回办公室。

门关上。

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半截旧手机边角，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塞回口袋。

窗外，杜骁还在拍照。

镜头对准讲台底侧。

那里，琴凳下刻着几个模糊字母：“KLF♡SZY”。

生锈的刻痕，像一道旧伤。

江临风坐在办公桌前，翻开新学期课表。

下周一，作曲系公开试讲。

主题：《当代华语流行音乐的原创性危机》。

他提笔，在教案末尾写下一句话：

“抄袭者，终将被自己的谎言勒死。”

笔尖一顿，墨迹晕开。

他抬头看向窗外。

杜骁收起手机，朝教学楼门口走去，边走边发语音：“喂，人拍到了。眼镜、疤痕、弹琴动作……全都对得上。那首《夜曲》，也确实不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继续盯着。他要是敢提江临风，立刻发通稿——就说他蹭已故音乐人热度，道德败坏。”

杜骁点头：“明白。”

他转身要走，忽然回头看了眼三楼那扇窗。

窗帘动了一下。

没人。

但他总觉得，刚才那一眼，像被什么猛兽盯住了脊椎。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防狼喷雾，快步离开。

江临风站在窗后，看着杜骁走远。

他缓缓抬起左手，无名指轻轻摩挲着。

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未署名的乐谱。

标题：《逆光》。

创作日期：2013年8月31日。

底下一行小字：“给所有被捂住嘴却还想唱歌的人。”

他合上抽屉。

办公室门被敲响。

“林老师？教务处让您签一下教材采购单。”

江临风应了声，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助教，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您刚来，还不知道吧？”助教边递文件边说，“下周您那场公开试讲，陆承之会来当评审嘉宾。秦院长特批的。”

江临风接过笔，签字。

笔尖稳得没一丝抖。

“哦。”他说，“那个影帝？”

“对啊。”助教笑，“他说他特别欣赏您的音乐理念，想当面交流。”

江临风签完名，把文件递回去。

“告诉他。”他声音轻得像自语，“我欣赏的，是能听出半音差的人。”

助教愣了下：“啊？”

江临风已经转身回屋。

门关上。

他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

手指落在C#键上。

又是一声轻响。

《逆光》前奏，完整弹出。

无人听见。

他低头，看着琴键。

然后，缓缓蜷缩起左手尾指。

下一秒，他抽出乐谱，红笔一划——

《逆光》标题被圈住，旁边写上两个字：

“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