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军睁开眼。
报纸糊的屋顶,角落有蛛网盘结。
身下是被焐热的芦苇席,枕头皮软心硬。
这是早些时候家里专门为他做的,麦秸外面裹一层棉絮,再塞进枕套里。
右边有一阵温热的风拂过。
赵小军侧头,看到母亲田桂兰正摇着蒲扇给自己扇风。
她右腿屈膝半盘坐在炕沿儿,右脚放在左大腿下面,左小腿垂在炕边,右手机械的给儿子扇风,左手不时抹过眼角。
这一幕似曾相识。
赵小军努力回忆。
20岁的他,在隔壁院子里仗义出手,从村长纨绔儿子赵耀星手里救了一个女知青。
被恼羞成怒的赵耀星拍了一板砖。
想到这里,额头又针扎似的疼了两下。
疼痛提醒赵小军这可能不是做梦,原本应该六十多岁的他,睡觉都少,早就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外面堂屋有些聒噪。
明明村长赵金泉登门是为自家儿子平事儿,口气却很是横冲直撞。
有这样的爹,难怪会养出那样的儿。
记忆虽然间隔几十年,但赵小军此刻却瞬间便脑补出堂屋里的画面。
气势如虹的村长赵金泉完全左右了这场谈判。
将‘猥亵女知青’+‘将人打破头’说成是小青年之间的冲动。
木匠出身的父亲沉默隐忍,只能默默的抽旱烟,将委屈往肚子里吞。
1977年的当下,村长对一个村子的掌控非常了得。
赵金林想要外出干点木匠活,少不得村长批条子。
平日里派个活,镇上、县里征工挖渠垒河坝,谁能轻省谁最劳累,都是村长说了算。
田桂兰心里也清楚自家掰扯不过赵金泉家。
人家明里来道歉就算是给了台阶,敬酒不吃接下来就得喂罚酒。
田桂兰就因为知道自家肯定要吃这个哑巴亏,才不愿意出去。
儿子做好事被砸破了头,当娘的又心疼又委屈,尤其是听到屋外和稀泥的场面话和毋庸置疑的语气,憋的直掉眼泪。
“唉。”
赵小军接收了全部信息,轻叹了一声。
“小军,你醒了?脑袋还疼吗?”
田桂兰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刚放下蒲扇的手又抬起来要抹眼泪。
“没事儿了,妈,放心吧。”
赵小军挣扎着坐起来。
头有点沉,附带了点晕眩效果。
或许真没事儿,或许有点轻微脑震荡,但他没病没灾活到68岁也是事实。
未来佐证过的事实。
“小军醒了?”
布帘子掀开,村长赵金泉走了进来:“醒了就好,醒了就没啥子事了,老四,桂兰,这下你们也能放心了,是吧?”
“泉伯,我头疼,一动就恶心。”
赵小军突兀开口。
“嗐,估计就是刚醒的事儿,躺一宿就能好……”
“真鸡脖装样,操!”
跟进来的赵耀星啐了一口,身上挂着吊儿郎当,脸上和眼里全是桀骜和嚣张。
“闭嘴!”
赵金泉转身就是一脚。
赵耀星被踹了个趔趄,吸气,仰头,就要开喷。
赵金泉瞪眼,一脸凶相:“出去!”
“爹!”
“滚出去!”
赵耀星呼呼喘气,僵持了好几秒才愤然转身。
出去的同时,还踏马用肩膀撞了赵金林一下。
赵金泉没再训儿子,脸上凶相依旧,环顾了一遭,才收敛平复。
“小军你放心养着,不行就多躺两天,伯都给你记满工分。”
“老四,孩子之间的小事儿没必要太放心上,你和桂兰也琢磨琢磨,啊,毕竟咱都是……”
“泉伯,能给我个摆摊许可证吗?”
赵小军再次开口打断了赵金泉的‘表演’。
赵金泉皱眉,扫过来的眼神让田桂兰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泉伯,我挨这一下挺狠的,你瞧。”
赵小军不为所动,指了指自己额头裹着的纱布,不疾不徐的说:
“我怕以后万一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呢,不行也跟耀星一样,帮村子去县里卖卖菜?”
“小军呀,别瞎想,你们小青年打个架闹个五的,咋还以后都干不了体力活了?放心吧,躺两天就没事了。”
赵金泉说完,作势欲走。
“爸,我头疼的不行,你套个车送我去县医院吧,要是问起来咱也只能照实说……”
真去了县城,赵小军‘头破血流’的伤情必然要惊动派出所。
这个时期还是挺敏感的。
赵金泉动作僵住,重新转回来看向赵小军。
像是突然不认识这个印象里腼腆内向的娃子了似的。
“泉伯,你说我不干地里的活儿,也去县里卖菜行吗?”
“小军啊,你别以为卖菜这活好弄,其实又得收还得运,隔三差五往县里驮那老些菜,也累着呢。你再换一个,啊,挑个更轻快点的,伯也给你算满工分,成吗?”
“爸,还是送我去医院……”
“行行行,我给你想办法。成了吧?”
赵金泉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了。
假笑也绷不住,彻底挂脸。
他‘位高权重’惯了,耐心有限,也不习惯低姿态面对村民和村里的小辈儿。
“泉伯,啥时候呢?”
“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毕竟咱村里有一个了,是吧?”
赵金泉试图推三阻四,但看到赵小军又扭头看向他爹,忙不迭改了口风:
“这样,我回头就跟村委提个会,帮你争取争取,不过你也别急,我指定给你办,行了吧?”
赵小军想了想。
估计今儿也就只能暂时这样了。
虽然明白村长赵金泉带着点缓兵之计的意思。
可借‘赵耀星想干龌龊事被自己撞破,还胆敢反抗揳了自己一板砖’这件事威胁赵金泉,也只是赵小军的临时起意。
怎么将事件最大化利用,赵小军还得好好推敲。
重生一次,机会错过就是过错。
赵小军肯定要牢牢把握住,利用好。
“嗯,我不急,刚好我头疼的厉害,就多养两天,村委开会再久还能比我头疼好的慢啊,是吧,泉伯?”
是个屁!
赵金泉很恼火,却也只能憋着。
赵老四家的孩子以前不这样啊,怎么变犀利了呢?
反倒是自家那个小子,没点长进。
做事情不动脑子。
趁着下地回家的路上搞一搞不行?
南洼子那片,田埂边十几个麦秸垛不够他耍?
哪怕等晚上夜深人静呢。
非得大中午头跑人知青点用强!
麻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