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万字| 连载| 2025-12-22 23:11 更新
多年以后,面对洛杉矶警局的讯问椅,文斯准会想起那一天刚从监狱出来仰望的蓝天。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走投无路,从伊利诺伊州搭便车一路向西到达旧金山
直到文斯逝世后,众人评价他:
“他笔下的美国,不再是一座国家,而是一块梦与罪交织、自由与压迫共舞的文学废土,正如他波荡起伏的一生。”
“文斯一生不停地爱上新的女人,可又在每次情欲汹涌时逃开了。”
“每个女人的来到和离开都会给文斯带来灵感,结出文学的硕果。”
“他不是死了,他只是去了他创作的那个世界。”
文斯看着自己创作的 《飞越疯人院》《闪灵》 《裸体午餐》 《杀死一只知更鸟》 《肖申克的救赎》,陷入了沉默。
一九五六年的夏天来得很慢,阳光像是没睡醒,懒洋洋地拖着脚步,直到上午十点,才肯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洒在伊利诺伊州乔利埃特监狱灰色的石头外墙上。
监狱的铁门缓缓在文斯的身后合拢。
文斯提着一个装满手稿的帆布袋,仰头看着那片过分蓝的天空。
一切都很陌生,空气的味道很陌生,柏油马路的味道也很陌生。
穿越过来就在监狱里,文斯只能承认自己倒霉。
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快忘记监狱高墙之外的世界是什么味道。两年,不算长,也不算短,足以让他这个来自七十年后未来的灵魂,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一场荒诞梦境的亲历者,还是这个时代一个货真价实的囚徒。
说起来入狱的理由也很可笑。在大学中参加了几个读书会,于是一腔热血被点燃,贸然加入与自己无关的罢工工人游行队列里,而在麦卡锡主义的尾巴上被当做“赤色分子”典型,送进来了两年。
我上早八!
1956的美利坚,虽然麦卡锡听证会的高潮已过,但那种审查与不信任的社会氛围依然残留。
在这个时代,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正在他的第一个总统任期上,美利坚享受着战后空前的繁荣。中产阶级的家庭开始涌入郊区,车库里停着崭新的雪佛兰和福特,电视机里播放着《我爱露西》。
但繁荣之下,是冷战的阴影,是核武器竞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城市的地下室和咖啡馆里灯光昏暗,诗人们用爵士乐、诗歌和流浪,反叛着这个看似完美却令人窒息的罐头时代。
文斯当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但在这个时代,这也是不得不品鉴的一环。
他手里攥着监狱给的二十美元,那是他的全部财产。
文斯在候车厅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帆布包放在膝盖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内衣,和一本在狱中翻烂了的《草叶集》。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厚厚的手稿。在监狱里他靠着良好表现拿到了纸稿和笔,虽然没有打字机,但依旧靠着铅笔写完了整本书。
《飞越疯人院》
在监狱里每天面对着天花板,文斯只能一本又一本地回忆记忆中的书籍。毕竟后世也是读了大量美利坚文学的研究生,同时似乎记忆也得到了加强,这么巩固一番,绝大多数美利坚文学他都已经滚瓜烂熟。
什么杰克·凯鲁亚克,塞林格,金斯堡,站在他面前,恐怕都要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原作者。
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应该庆幸他们在1920年代就写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太阳照常升起》。
事到如今,他所有的希望都在这本小说上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该去哪里投稿。毕竟《飞越疯人院》太过先锋,性欲的张力,对体制的蔑视,阶层压迫的直白描写,任何一点苗头都可能导致这本书被主流出版商,比如兰登书屋或西蒙与舒斯特,直接扔进废纸篓。
在这个连佩顿·普莱斯这种讲述小镇情爱纠葛的小说都能引发巨大争议的年代,一本公然挑战权威、赞美疯癫与反抗的小说,被批评为“颠覆美国价值观”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嘿,兄弟,借个火?”
一个声音在文斯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长满了雀斑。他大概二十出头,一头蓬乱的金发,蓝眼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的香烟,歪着头看文斯,笑容里带着点自来熟的狡黠。
文斯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
他“嘁”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Zippo打火机,叮当一声打开,凑上去点燃了烟。浓郁的烟草味立刻弥漫开来。
“刚从大学里出来?”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扫过那身不合身的衣服。
他说的大学指的是监狱。当然文斯不仅仅刚从监狱里出来,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
“别紧张,伙计,”他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也是。上个月刚从圣昆廷放出来。偷了辆车,只是想从洛杉矶开到丹佛去听查理·帕克,结果还没出加州就被逮了。这帮警察,真他妈的不懂爵士乐。”
圣昆廷,加州最古老的监狱,以其严酷的环境和死囚区而臭名昭著。文斯有点诧异,这家伙偷个车,竟然被送到了圣昆廷,而且至今双腿健全。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口中的查理·帕克,这位绰号“大鸟”的爵士萨克斯巨匠,已于前一年在纽约去世。
他的死讯对于爵士乐迷和“垮掉派”来说,是一个时代的悲伤注脚。
显然,这个消息还没能穿透圣昆廷的高墙。
“杰克·马伦。“他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文斯。”
“你要去哪儿?芝加哥?”他问。
“大概吧。”文斯耸耸肩。
从监狱出来,他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投出手稿前,他已经做好刷盘子的准备了。
“芝加哥,嗯,不错的城市。有很多地下爵士俱乐部,那里的黑人哥们能把萨克斯吹得像是上帝在哭泣。但那地方太冷了。”
杰克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子尖碾灭,“我打算去旧金山,再去格林尼治村。听说那儿的咖啡馆里挤满了诗人,他们整天整夜地朗诵,用词语和酒精对抗这个操蛋的世界。然后,也许再去丹佛,或者旧金山。总之,一直在路上,你懂吗?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你就会被那些该死的郊区房子和草坪吞掉。”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狂热的光芒。
文斯摊手。坦白说理想很美好,但他没有房子没有车。
“你没有地方去,对吗?”杰克看穿了。
文斯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走吧,”他拍了拍文斯的肩膀,咧嘴一笑,“我们搭车去旧金山。路上会有酒,有音乐,有姑娘,也会有麻烦,但绝对不会无聊。两个刚出狱的自由人,还有比这更带劲的公路旅行吗?”
文斯看着他伸出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薄茧、但却干净有力的手。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关于未来的迷茫,关于身份的困惑,关于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生存下去。但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汇成了一个简单的冲动。
去他的吧。
文斯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