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

“沉重的城门被战斧劈开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发出了呼叫。不过，一个是欢呼，而另一个却是充满了绝望。”

2001 年年初的一个晚上，把刚出生四个月的儿子哄睡了，我坐到刚买的电脑前，录入了这么一段文字。

录入这段文字的初衷，其实是为了练习当时尚不是很熟练的五笔输入法。那时我上网还没几年，正对网络中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热情，便准备将一些过去写下的东西录入电脑。在录入了几个短篇后，便想着录一个长的。而少年时写过篇幅最长的，是一个叫《名刀》的故事，讲述一个虚构的帝国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覆灭的故事：起事的共和军攻破了帝都，帝国一个近卫军小军官一路西逃，穿过大沙漠，意外发现了一处远古遗留下来的遗迹，并且激活了其中的一个机器人。随后，小军官终于抵达帝国藩属香虎国，在那里试图借兵反攻，又卷入了香虎国纷争的故事。

这个故事前前后后写了有四五年，在笔记本上断断续续写了三本，积攒了二十余万字后，最终因为枯燥的文笔与贫乏的想象力而难以为继，于是无疾而终。尽管从小就喜欢写作，但少年时期的我，眼高手低又好高骛远，这样的结果自然不奇怪，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坚持得最长的一段文字了。

在准备录入时，我又通读了一遍。仅仅间隔了不过数年，少年时的文字与构思已让那时的我嗤之以鼻。

“真是糟糕！”

“怎么会想出这么无聊的情节！”

重读时，我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同时，笔记本上手写的那些蟹行文字，因为年代久远，渐已漫漶不清，辨认也是件苦差事。于是，我就想着与其在这个本就无甚可观的东西上修修补补，不如索性重起炉灶。

也正是在这种破釜沉舟的想法里，利用原来构思的背景，我开始了《天行健》系列的第一部《烈火之城》。

在最初的构想中，《烈火之城》其实也就是个五六万字的中篇小说的体量，结局是男主角不忍将帐中的女俘献出去被人吃掉，结果就是自己被治罪斩杀；而这座靠吃人来坚守的城池也和历史上的睢阳一样最终没能守住，仍难逃覆灭的命运。

这个构思来源于中学时代读到的台湾张系国先生的《倾城之恋》。张系国先生是台湾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人物，同时又是一位科技人员，因此他在留学生文学中颇为独树一帜，是台湾科幻小说的开创者。而《倾城之恋》是他关于呼回星文明的两个短篇之一，后来他还用这个构思写下了《城》三部曲。

《倾城之恋》这篇选择了张爱玲小说同样题目的作品的结尾处，来自不同时空的男女主角放弃了回到自己的时代，留在注定要陷落的索伦城。少年时代的我读到这一段时，那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啊！那时我就想，将来我也要写一个故事，写蛇人围城，城中的人千方百计想逃出去，最终却失败了的故事。我万没想到，当时的一念之起，十多年后竟真付诸现实了。

然而，当故事发展下去，随着文字的熟能生巧，我的表达能力也有了进步，就得陇望蜀，感觉要表达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个故事实不应该如此就结束了，所以把原定被斩杀的结局给了主角的护兵，而让主角逃出生天，让他继续在那个世界里苦苦挣扎。就这样，在一年后结束了第一部《烈火之城》，才有了后续的两部，男主角最终迎来了他始终未能逃脱的宿命。

《天行健》的写作，前后持续了七年，记得是2007 年11 月完成了最后一行字。不过由于当时是在杂志上连载，篇幅已不能太长，因此一些重要的情节便以一句话带过。后来想以外传形式来表现，但写完了一篇外传后，发现由于与正文过于紧密，导致正文有种脱漏感。而且由于不是同一时期写的，使得外传与最终的成文在细节上多少有些冲突。或许是追求完美的心理在作祟，我这些年里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修订。不知不觉，三部曲由最初连载的120 万字竟增加到了180 万字，增补部分也相当于一部大部头长篇了。除了将那些与正文联系极为紧密的外传都融入了正传中，在初稿中很多欠考虑或缺乏照应的地方，也都做了补充。比方说第一个与男主角发生关系、导致他练不成读心术的女性，因为他的软弱遭到屠戮，被当成了“军粮”，这对男主角而言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然而在初稿中，男主角后来却几乎没想过她。这其实是我的疏漏，但在读者看来，男主角不免显得凉薄了。因此，在修订版中给他加了整整一章的内容来表达内心的愧疚，让这个人物更增加一点普通人的人情味。

其实，在我最初的设想中，这个故事的主角就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但他是个最好的朋友，因为他忠诚、守信，绝不陷害他人。这些内容在一个通俗读物中出现，可能会让一些读者望而生厌，不过我还是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计划中，整个故事是一部包含“天、地、人”大三部曲的超级长篇小说，写的是楚家三代人在一个由帝制到共和，再到帝制复辟，然后遭外敌入侵的风云变幻大时代里的挣扎与奋斗。虽然只是一部幻想小说，但对应的其实是法国大革命、美国南北战争和中国鸦片战争这三个真实时代。

将真实的历史投射到一个幻想故事中，也许有点投机取巧，但好处则是使作品具备了些真实历史的厚重感，从而不显得那么轻佻浮躁。而在一个复杂多变的大时代里，也更能表现出人性的多样性。在这方面，我深受徐兴业先生《金瓯缺》的影响。某种意义上，楚休红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也与《金瓯缺》中的马扩有某种互通。

不知不觉，这个故事从落笔的第一个字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假如从那个前身《名刀》算起，那就已有三十多年。在写下这三代人故事的几十年里，不知有多少次想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中学时读到《浮士德》时，就对浮士德与魔鬼打赌的这句话印象深刻。而从小学时写《理想》的作文时，我说想当一个作家开始，也许那时我也已经与靡菲斯特订下了契约。当时光荏苒、岁月变迁，手中的笔也流转为了键盘；但那个在四十多年前，读着《外国文艺》中的意识流小说、见贤思齐、开始涂鸦的文学少年—— 他的热血，其实至今都从未完全冷却过。或许不知不觉间，这个原本无足取的漫长故事，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与我的血肉相连，与我的心跳同步了。我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也逐渐偏离了仅为讲故事的初衷，而加入了更多对历史、对世界、对人类的看法。

不知不觉，写完这个故事的执念，已经贯穿了我的少年、青年、中年，直到老年。东坡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这个冗长的故事纵然无多足取，但这份坚持让愚钝如我多少有了一点人生意义吧。或许将来，我也会和浮士德一样最后说一句：“停一停吧，你真美丽。”但也许，那仍不是结局，而是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