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沉重,带着泥土腥气,蛮横地挤压着我的每一寸感官。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艰难地向上浮。每一次挣扎,都牵动全身尖锐的痛楚。
我不是在岐山那幽深古老的周王墓里吗?那盏摇摇欲坠的应急灯,头顶簌簌落下的土石,队友惊恐的呼喊……最后是令人窒息的轰然巨响,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和声。
喉咙里堵满了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许久,才艰难地聚焦。入眼是低矮、歪斜的茅草屋顶,糊着泥巴的土墙布满裂缝,透进几缕微弱的、带着尘埃的光线。身下是硬得硌人的草席,粗糙的触感提醒我,这不是考古队的营地帐篷。
一个穿着粗麻短褐、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破陶碗凑到我唇边。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
“娃……娃醒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古秦口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老天爷开眼,史家就剩你这根独苗了……塌方……可怜你爹娘……”
史家?塌方?爹娘?
我,史珍香,世界顶尖大学历史系最年轻的博士,岐山考古队核心成员……成了秦国一个刚刚遭遇矿难(或者说塌方)的史姓平民家的孤儿?这名字的荒诞感冲淡了穿越的惊悚,只剩下一股荒谬的黑色幽默在胸腔里冲撞。
凭借扎实得如同刻进骨子里的历史知识,我很快拼凑出时间坐标:秦王政三年,公元前244年。未来的始皇帝嬴政,此刻还只是个被权臣吕不韦和生母赵姬阴影笼罩着的、蛰伏在咸阳宫深处的少年秦王。
活下去。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拖着这具陌生的、瘦弱不堪的少年躯体,强忍着周身不适,开始在村里走动。目光锐利地扫过田垄。土壤过于干燥板结,田埂上的蚁穴异常活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这是大旱之后极可能爆发蝗灾的经典前兆!史书上记载的秦王政三年关中大蝗,灾情惨烈!
“翁伯!”我猛地拉住村里最年长、最有威望的老史翁,指向田埂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土洞和躁动不安的虫影,声音因为急切而发颤,“快!让大家收粮!深埋!能收多少收多少!蝗虫!铺天盖地的蝗虫就要来了!”
老史翁浑浊的老眼先是茫然,随即因我的笃定和描述的恐怖景象而剧烈收缩。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娃……你……你如何知晓?”他嘴唇哆嗦着,“这……这比‘稷下学宫’那些夫子说的还玄乎……”
“来不及解释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信我!快!”
或许是那场塌方让我这个“史家独苗”带上了一丝神秘色彩,或许是我语气里那份不容置疑的绝望太过真实,老史翁布满皱纹的脸上挣扎了片刻,猛地一跺脚:“听他的!快!收粮!埋粮!”
恐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又很快被一种求生的蛮力取代。整个村子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忙碌,抢收尚未完全成熟的庄稼,挖掘深深的地窖。
就在最后一袋粟米被草草掩埋进深坑的第三天午后,天际线变了颜色。
一片巨大的、沉闷的、嗡嗡作响的黄褐色阴云,贴着干裂的地平线,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怖速度席卷而来。遮天蔽日,日月无光。所过之处,绿色瞬间消失,只剩下光秃秃、惨白的枝干,连树皮都被啃噬殆尽。
蝗群过境后的村庄,一片死寂的灰白。幸存的人们从地窖里爬出来,看着被啃得精光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木,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绝望。粮仓空了,地窖空了,明年怎么办?后年怎么办?
然而,当老史翁颤巍巍地带人挖开那些深埋的土坑,看到里面保存完好的、沉甸甸的粮食口袋时,死寂被打破了。
先是几声压抑的抽泣,随即是震天的哭嚎和欢呼!人们跪倒在地,疯狂地亲吻着沾满泥土的粮袋,又哭又笑。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站在人群外围、同样灰头土脸的我。
那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激和敬畏,如同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祇。
“珍香!是珍香救了咱的命!”
“神了!真是神了!”
我被汹涌的人群包围,推搡着,无数粗糙的手激动地拍打我的肩膀和后背。老史翁老泪纵横,紧紧攥着我的手,反复念叨:“祖宗显灵!祖宗显灵啊!娃,你是咱史家村的救星!”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鼓点敲碎了村口的喧嚣。尘土飞扬中,几匹黑色骏马旋风般冲入村中,为首者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嘹亮的嘶鸣。
马上的骑士皆着黑色劲装,腰佩青铜长剑,面容冷峻如铁石,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人群,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被众人簇拥着的我身上。
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无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面露惊惧的村民,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奉长公子令,寻预言蝗灾之人。随我走。”
长公子?嬴政?!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擂了一下。机会!改变命运的机会,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老史翁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一言不发,跟着那冷硬的骑士走向骏马。马蹄声再次敲碎寂静,载着我奔向那个深不可测的权力中心——咸阳宫。
咸阳宫阙的阴影,远比想象中更庞大、更沉重、更令人窒息。我被引入一处偏殿,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殿内光线有些幽暗,一个身着玄色深衣的少年背对着门口,立于巨大的木窗前,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挺拔,却又带着一种孤峭的寒意。
他缓缓转过身。
这就是少年嬴政。面容尚存稚气,但轮廓已显露出日后坚毅冷硬的雏形。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此刻正锐利地审视着我,仿佛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属于少年的好奇或温和,只有纯粹的探究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寂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威压,“如何知晓蝗灾?”
来了。最关键的一问。
我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那两道能刺穿灵魂的目光。不能退缩,不能露怯。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记忆里最标准的先秦士礼,尽量让声音平稳清晰:“禀公子,草民史珍香。观天象察地气,虫蚁异动,旱情持续,此皆大灾之兆。非神鬼,实乃自然之理。”
他盯着我,幽深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判断一块石头的价值。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兽香炉里飘出的青烟无声缭绕。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漫上来,几乎要淹没我的呼吸。
“哦?”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自然之理?那依你之见,这咸阳宫里的‘气’,又如何?”
空气骤然凝固。他看似随意的一句反问,却裹挟着致命的锋芒。这是在试探我对朝局的洞察力!一个回答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赌了!我豁出去了。既然历史是我唯一的依仗,那就押上全部身家性命!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未来的始皇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殿砖上:
“公子明鉴!宫中之‘气’,看似繁盛,实则暗流涌动。譬如吕相邦,”我清晰地吐出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其势如烈火烹油,盛极必衰!依草民所观,其位……恐难长久!不出一年,必生巨变!”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偏殿仿佛被冻结了。空气不再流动,连香炉的烟都凝滞在空中。
嬴政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震惊、杀意、难以遏制的锐利光芒如同实质的闪电,瞬间撕裂了他少年老成的面具!他身体微微前倾,那目光像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我脸上。
“吕不韦?”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战栗的威压,“好大的胆子!妄议当朝相邦,其罪当诛!若你所言有半分不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深衣的下摆无声拂过地面,那逼近的阴影带着山岳般的压力,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寡人诛你九族!”
“诛九族”三个字,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让呼吸都为之一窒。然而,那巨大的恐惧之下,却有一股更强烈的火焰在燃烧——他的反应,恰恰印证了我押注的正确!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锐利光芒,绝非仅仅因为愤怒,更深处是震惊,是被戳中心事的震动,是对我这份“胆大妄为”的重新评估!
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直视着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幽深眼眸,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挺直了脊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草民史珍香,愿以此命作注!若一年后,吕相邦依旧稳坐高堂,草民甘愿领受九族之诛,绝无怨言!公子若信草民这份孤注一掷的胆魄,他日风云际会之时,或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嬴政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激烈的风暴在疯狂地旋转、碰撞。震惊、审视、杀意、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被强烈勾起的、属于少年人的惊疑与……兴趣?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殿内的空气凝固成冰,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终于,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再是冰冷的嘲弄,而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仿佛猛兽终于发现值得一搏猎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史珍香……”他低声咀嚼着我的名字,那三个字从他唇齿间溢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好,很好。你的命,寡人暂且记下。退下吧。”
没有承诺,没有赞许,只有一句冰冷的“记下”。但我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却轰然落地。成了!这场以命为注的豪赌,我赌赢了第一步!我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恭敬地、一步步退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偏殿。转身的刹那,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回到史家村那间四面透风的破茅屋,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却又截然不同。村民们依旧敬畏,但那份敬畏之下,似乎又多了些小心翼翼的疏离。老史翁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我则每日对着破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数着日出日落,焦灼地等待历史的车轮碾过那注定的节点。
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秦王政四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也格外阴冷。
直到那一天清晨,尖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再次撕裂了史家村的宁静!
这一次,声势远比上次浩大。大地在沉闷的轰鸣中震颤,滚滚烟尘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从村口直扑而来!烟尘之中,是森然的黑色铁流——数十名身披墨黑重甲、头戴狰狞兽面盔的精锐骑士!他们胯下的战马高大神骏,喷吐着灼热的白气,冰冷的金属甲叶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腰间青铜长剑的剑鞘随着马匹奔腾发出整齐而肃杀的铿锵撞击声!
整个村子瞬间被死亡的恐惧攫住。鸡飞狗跳,哭喊声四起,村民们如同受惊的羊群,惊恐地蜷缩在屋角,瑟瑟发抖。
轰隆!沉重的马蹄声在我家破败的柴扉前戛然而止。黑色的铁骑如同冰冷的城墙,瞬间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重甲骑士的缝隙中,以一种近乎滑行的姿态,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他身着深紫色的内侍服,面白无须,瘦削得像一根竹竿,脸上堆着一种极其刻板、毫无生气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滑腻。
是赵高!
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那刺目的颜色在满眼肃杀的黑甲中显得格外诡异。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尖锐得如同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穿透死寂,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惊恐的村民耳中:
“王上——有旨——!”
我站在破屋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来了!终于来了!
赵高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冰冷的蛇信舔过。他展开帛书,用一种毫无起伏、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尖利嗓音宣读:
“王上口谕:史氏子珍香,洞悉天时,明断事机,忠勇可嘉,深得寡人之心!今特旨:与史珍香,义结金兰,约为兄弟!赐金百镒,田宅百顷!即日入宫,伴驾左右!钦此——!”
“义结金兰,约为兄弟!”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村庄上空轰然炸响!所有蜷缩在角落里的村民都惊呆了,连哭泣都忘了,一个个张大嘴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破屋门口站立的、穿着破烂麻衣的少年。
跪在地上的老史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枯树皮般的脸上,泪水混合着泥土纵横流淌。
赵高宣读完,脸上那刻板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微微侧身,对着我,用一种极其谦卑却又暗藏阴冷的姿态,深深一揖,尖声道:“史君,恭喜了!王上在宫中,正等着他的‘兄弟’呢。”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马匹汗水的腥气和冰冷的铁锈味。目光越过黑压压的甲士,投向远处咸阳宫那巍峨连绵、在晨光中勾勒出巨大轮廓的殿宇阴影。
赢政,我的“政哥”,这一步,我走对了。
我抬起手,对着咸阳宫的方向,遥遥地、无声地拱了拱手。
历史厚重的卷轴在眼前徐徐展开,而这一次,执笔的手边,多了一个名叫史珍香的墨点……
咸阳宫深处,椒房殿的灯火彻夜通明,驱散了渭水河畔浓重的夜色,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巨大舆图前、令人血脉偾张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的涩味、灯油的焦味,还有一种名为“野心”的铁腥气。
巨大的木案上,铺开的并非丝帛,而是我命人特制的、用细密竹简拼合而成的“七国山川地势图”。粗糙的竹片纹理承载着关隘、河流、城池的标记,烛火跳跃,光影在起伏的竹简上流动,仿佛那沉睡的大地已开始不安地搏动。
嬴政一身玄色常服,身影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挺拔孤峭。他背对着殿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划过舆图最西侧、那片标注着“韩”字的狭小地域。
“韩。”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击寒石,每一个音节都淬着锋锐的冷意,“蕞尔小邦,却扼守崤函,如梗在喉。此乃寡人东出函谷,席卷天下的……第一刀!”指尖重重顿在韩国都城“新郑”的标记上,仿佛已经感受到刀锋切入血肉的阻力。
殿内侍立的重臣,李斯、蒙恬、尉缭等人,呼吸都不由得一窒。那“第一刀”三个字,带着开天辟地的决绝。
我站在嬴政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清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渴望与焦灼。他需要一场完美的、摧枯拉朽的胜利,来印证他王权的锋芒,来震慑其余五国!
“王上明鉴,韩地确为首选。”我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心悸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拿起案上一支未蘸墨的笔,径直探入嬴政面前那只盛满琥珀色秦酒的玉樽中。
沾满酒液的笔尖,带着浓郁的酒香,悬停在竹简舆图上空。嬴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来,带着无声的疑问。
“然,新郑城坚池深,韩人虽弱,困兽犹斗,强攻必损我锐士,空耗时日。”我手腕一沉,饱蘸酒液的笔尖落在那象征新郑的标记四周,迅速画出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不断扩大的酒圈!酒渍在竹简上迅速晕染开来,仿佛无形的锁链正在收紧。“韩王懦弱,目光短浅。我有一策,名曰‘疲韩’!”
我猛地抬头,目光灼灼迎向嬴政审视的眼眸:“大张旗鼓,兴修郑国渠!调集民夫,征发粮秣,声势务求浩大,直指韩境!韩王闻之,必以为我大秦意在借道灭韩,或欲引水灌城!其必倾举国之力,加固新郑,征发民夫死守,日夜惊惶,不敢懈怠!只需三年,其府库空虚,民力凋敝,士气衰竭如朽索!届时……”
我手腕猛地一抖,那饱含酒液的笔尖如同蓄满力量的箭矢,狠狠戳进已被酒渍反复浸润、变得脆弱模糊的“新郑”标记中心!
“——我大秦锐士,以逸待劳,雷霆一击!新郑必如朽木,一击而溃!”
啪嗒!一滴浑浊的酒液从笔尖滴落,精准地砸在“新郑”二字上,将其彻底洇没。
殿内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李斯眼中精光爆闪,尉缭捻须的手停在半空,蒙恬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嬴政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最幽暗的夜空骤然被闪电撕裂,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他死死盯着舆图上那片被酒液彻底模糊、象征着韩国心脏的标记,嘴角,一点点向上扯起,最终形成一个无比锋利、无比畅快、带着血腥征服快感的弧度!
“善!”一字如惊雷,在殿内轰然炸响,“大善!史君此计,深得寡人之心!李斯、郑国!依史君之策,修渠!疲韩!寡人……要兵不血刃,磨碎新郑的脊梁!”
历史巨轮,在我蘸酒画下的第一个圈中,轰然转向!
三年。整整三年。郑国渠的工地在秦韩边境如火如荼,烟尘蔽日,民夫如蚁,巨大的工程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日夜不停地吞噬着韩国本就不丰厚的国力。恐慌在新郑城内蔓延,加固城墙的劳役从未停止,赋税一加再加,韩王宫中的哀叹一日胜过一日。韩国,像一只被无形丝线越缠越紧的蚕,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3年),深秋。当第一场寒霜染白关中平原时,蓄势已久的秦军铁骑,在王翦之子王贲的统帅下,如同挣脱枷锁的猛虎,自函谷关汹涌东出!目标直指那早已被“疲秦”之策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新郑!
没有惨烈的攻城战,没有预料中的困兽之斗。被三年无休止的恐惧和重负彻底压垮的韩军,士气早已崩解。象征抵抗的旗帜在新郑城头只飘扬了不到半月,便在秦军如同怒涛拍岸的攻势和震天的“风!风!大风!”战吼声中,颓然坠落。
咸阳宫正殿,九重玉阶之上。嬴政高踞玄黑龙椅,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透露出无上威严。
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的韩王安,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秦宫锐士押着,踉踉跄跄地拖上殿来。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卷明黄的帛书,那是他亲手写下的降表,象征着韩国百年社稷的彻底终结。锐士猛地一推,韩王安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殿砖上,怀中的降书滚落在地,摊开一片刺目的黄。
他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耻辱而剧烈颤抖,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唯有那绝望的呜咽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每一个见证者的神经。
嬴政的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韩王,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向侍立在武将班列前列的我。
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扫平第一个障碍的酣畅,有权力巅峰的睥睨,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无声的确认——史珍香,你画的圈,寡人踏平了!
我的脊背挺得笔直,迎着那两道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的目光,微微垂首,将眼底翻涌的激越与尘埃落定的慨然深深掩藏。
韩国的覆灭,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其余五国的心头。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秦王政十七年(前230年),赵国,这座曾经阻挡强秦数十载的北方雄城,在名将王翦的持续猛攻与反间计的双重绞杀下,轰然崩塌。赵王迁被俘,邯郸城头变换大王旗。
胜利的狂飙席卷着秦军的黑色战旗,也点燃了咸阳宫中更加炽烈的野心之火。
“下一个,楚!”
议政殿内,年轻气盛、刚刚在灭赵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李信,声音洪亮,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他单膝跪地,抱拳请命,甲叶铿锵作响:“王上!楚虽地广,然其主昏聩,军心涣散!末将只需精兵二十万!必能踏平郢都,擒楚王献于阙下!”
二十万!这个数字让殿中不少老成持重的将领微微蹙眉。楚国疆域辽阔,民风彪悍,更有名将项燕坐镇,二十万大军深入其腹地,风险太大!
嬴政的目光扫过舆图上那片广袤的、标注着“楚”字的南方疆域,眼神锐利如鹰隼,显然也在权衡。李信的锐气是他欣赏的,灭楚的诱惑更是巨大。
眼看嬴政的手指似要抬起,点向李信——
“不可!”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硬生生截断了那即将落下的旨意!
我一步跨出班列,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李信与嬴政之间!动作之快,之决绝,让殿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李信愕然抬头,眼中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怒火。
“王上!”我无视李信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对着嬴政,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嘶哑,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李将军勇则勇矣,然轻敌冒进,取祸之道!项燕非庸才,乃沙场宿将,老辣沉稳!楚地非韩赵可比,纵横千里,河网密布,林莽丛生!二十万大军,孤军深入,一旦受挫,后勤断绝,前有坚城,后有项燕虎视!必遭分割包围,全军覆没之危!”
我猛地指向舆图上楚国腹地那复杂的山川水网,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欲灭此等大国,非以堂堂正正之师,泰山压顶之势不可!非六十万大军不可!非老成持重、稳如泰山之帅不可!王翦老将军,方为不二人选!”
“史珍香!你!”李信勃然色变,猛地站起,手按剑柄,怒视着我,额角青筋暴跳,“你安敢乱我军心,蔑视本将!”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凝固如铁!
嬴政的目光,如同最寒冷的极地罡风,缓缓扫过暴怒的李信,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赞许,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刀锋!他在衡量,在抉择,在信任年轻锐气与老成持重之间,在我这近乎诅咒般的预言与李信灼热的自信之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重若千钧。
终于,嬴政紧抿的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李信,退下。”
三个字,如同重锤砸下!李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按着剑柄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充满了震惊、不甘和屈辱。他死死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最终猛地一跺脚,转身大步冲出殿外,甲叶撞击声带着滔天的愤懑。
嬴政的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王翦,再无半分犹豫:“王老将军!寡人予你六十万大军!务必……踏平荆楚!”
“末将,领命!”王翦沉稳如山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历史再次以残酷的方式,验证了预言的重量。
李信率二十万秦军精锐,初时势如破竹,连下楚地数城。年轻的将军被胜利冲昏头脑,不顾后方,长驱直入,直逼楚国腹地。就在他志得意满,以为胜利唾手可得之际,一直隐忍不发的楚国上柱国项燕,终于露出了他致命的獠牙!
一场精心策划的反击在蕲南(今安徽宿州东南)展开。楚军利用熟悉的地形和复杂的水网,诱敌深入,然后伏兵四起!秦军前锋被分割包围,后方粮道被楚军轻骑精锐彻底切断!李信拼死突围,损失惨重,二十万大军溃败如山倒!项燕亲率楚军主力,衔尾追杀,如狂风扫落叶,一路追击三百余里!秦军尸横遍野,辎重尽失,残部狼狈不堪地逃回秦国境内。
消息传回咸阳,举朝震动!黑色的阴云笼罩了咸阳宫。
嬴政独自站在巨大的楚国舆图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沉重。他没有发怒,没有咆哮,但那沉寂比任何雷霆更让人窒息。许久,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殿门,遥遥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痛悔,有后怕,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庆幸。
“宣……王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翦的六十万大军,如同沉默而坚定的黑色洪流,再次涌向楚国。这一次,没有奇袭,没有冒进。王翦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深沟高垒,以无与伦比的国力优势,一点点消磨着楚军的锐气和意志。无论楚军如何挑战辱骂,秦军壁垒森严,岿然不动。一年多的漫长对峙,耗尽了楚国的最后一丝元气。当楚军终于按捺不住,倾巢而出寻求决战时,等待他们的,是秦军以逸待劳、蓄势已久的毁灭性一击!
秦军锐士排山倒海般碾过楚军的阵线。项燕战死沙场,楚军主力灰飞烟灭。郢都陷落,楚王负刍被俘。曾经问鼎中原、地大物博的强楚,轰然倒塌!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最后一个诸侯国——齐国,在秦军兵临城下的巨大威慑和齐相后胜被重金收买的内应下,不战而降。齐王建捧着象征投降的舆图和户籍册,步了韩王安、赵王迁、楚王负刍的后尘。
至此,东方六国,尽入秦土!
咸阳宫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庆典。连绵的宫阙被无数巨大的铜灯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烤肉的焦香和一种名为“大一统”的、令人迷醉的狂热气息。编钟恢弘,磬音清越,舞女长袖翻飞如云霞。
九重玉阶之上,玄黑龙纹帝袍加身的始皇帝嬴政,头戴十二旒通天冠,威严如神祇。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象征诸侯的青铜剑,而是那柄传说中削铁如泥、象征无上皇权的太阿宝剑!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炬,扫过阶下匍匐的文武百官、六国将君。最后,那目光穿透辉煌的光影和喧腾的声浪,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史珍香!”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大殿,压下了一切喧嚣。
我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玉阶,直至他的御座之前,躬身行礼:“臣在。”
嬴政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十五年征伐的血火,扫平六合的霸业,还有那一次次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预言。他猛地抬手!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响彻大殿!
那柄曾饮尽六国君王胆气的太阿剑,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份量,被他亲手,重重地拍入我的掌心!
剑柄上玄鸟的纹路硌着我的手,剑身冰冷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抵心尖。他并未松开手,反而微微俯身,那双映照着九州一统烽烟、深邃如宇宙的眼眸,牢牢锁定了我。他压低了声音,那低沉的语调,带着一种唯有我才能听懂的、金戈铁马淬炼出的炽热与……兄弟般的亲昵:
“阿香……”他唤了一声,随即声音转沉,如同宣告天地,“这万里江山,有你史珍香……一半!”
阶下山呼海啸的“陛下万年!大秦万年!”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席卷而来。我紧紧握住掌中那柄冰冷的太阿剑,指尖用力到发白。
太阿剑沉甸甸的,冰冷的剑鞘贴着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嬴政手掌的温度,以及……十五载金戈铁马荡起的风尘与血腥。
阶下山呼海啸的“陛下万年!大秦万年!”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席卷而来,震得殿宇穹顶的藻井都在微微发颤。煌煌灯火下,百官俯首,六国降君面如土色。这一刻,权力的巅峰触手可及,历史的洪流在我脚下奔涌。
我紧紧握住太阿剑,指尖用力到发白,指关节微微凸起。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刺心脉,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激悦。一半江山?这柄剑,与其说是权力的象征,不如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道以“兄弟”之名烙下的、更沉重的责任符契。
目光掠过阶下匍匐的人群。李斯垂首,眼神在灯影下晦暗不明;赵高侍立在嬴政御座侧后方稍暗处,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可那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毒蛇般阴冷的精光,正不偏不倚地扫过我手中的太阿剑!那目光,带着淬毒的嫉恨,仿佛要将剑鞘上的玄鸟图腾都蚀穿!
呵,赵高……我心中冷笑。这滔天权势与帝王“兄弟”的恩宠,是烈火烹油,亦是众矢之的。我史珍香的名字,早已刻在了无数人的嫉恨榜上,首当其冲便是这条潜藏深宫的毒蛇!
嬴政的手终于从我握着剑柄的手上移开。他重新挺直身躯,玄黑龙袍在灯火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冕旒垂珠微微晃动,遮蔽了他此刻的眼神,只余下那线条冷硬如削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昭示着无上的威严。
“阿香,”他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宏阔与不容置疑,清晰地压过殿内的喧腾,“六国虽平,九州初定。然,书不同文,车不同轨,量衡不一,法令各异!此乃腹心之患,甚于百万之兵!寡人命你,总领‘同文同轨’之政!”
总领同文同轨!
此言一出,阶下百官,尤其是那些来自六国的博士儒生,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精彩。震惊、错愕、不甘、隐忍的愤怒……如同打翻的颜料盘。这是要将天下文脉、交通命脉、经济根基,尽数纳入秦制,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断六国遗民复国之根!其阻力,其艰难,丝毫不亚于一场灭国大战!而将这烫手山芋、亦是泼天权柄,直接砸到了我这个“异姓兄弟”头上!
“臣,”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迎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将手中的太阿剑紧贴身侧,深深躬下身去,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响彻大殿,“领旨!必竭尽驽钝,使我大秦法度如日月行天,文字车轨如江河归海,四海之内,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以报陛下……信重之恩!”
“信重”二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嬴政微微颔首,冕旒珠玉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没有再多言,但那无声的姿态,已是最有力的支持。
庆典的喧嚣持续着,美酒佳肴,歌舞升平。我退下玉阶,回到班列。太阿剑冰冷的剑鞘紧贴着我的腿侧,那沉甸甸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李斯端着酒爵踱步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贺笑容:“史君,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可喜可贺!同文同轨,功在千秋啊!”他语气诚挚,眼神却像探针,试图从我脸上捕捉一丝一毫的得意或为难。
“丞相过誉。”我举杯回敬,神色淡然,“此乃陛下圣心独运,为万世开太平之基。珍香不过依旨而行,尽人臣本分罢了。其中艰难,还需丞相与诸位同僚鼎力相助。”我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六国博士,意有所指。
李斯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自然,自然。此乃国之大政,斯敢不尽心?”
宴会渐入高潮,觥筹交错。我寻了个空隙,步出喧嚣的大殿。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咸阳宫特有的、混合着土木与权力的气息。
宫阙的阴影深处,一个瘦削如鬼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正是赵高。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刻板而谦卑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史君……哦不,如今该尊称您一声‘史侯’了?陛下恩宠,冠绝古今,连太阿剑都赐予您执掌,更委以同文同轨之重任,真令奴婢……羡煞。”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只是……树大招风啊,史侯。这同文同轨,可是要掘断天下多少豪强世族、六国遗贵的命根子?他们不敢恨陛下,那这滔天的恨意……”
他故意停顿,抬起眼皮,那双阴冷的眼睛在暗影里闪着幽光,如同两点鬼火,直勾勾地盯着我:“……怕是都要落到史侯您的身上了。奴婢……着实为侯爷忧心呐。”
夜风似乎更冷了。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波澜,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抬起手,轻轻抚过腰侧那柄冰冷沉重的太阿剑剑柄,感受着那玄鸟纹路的硌手。
“赵府令,”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陛下的剑,握在手中,自当披荆斩棘。至于那些恨意……”我微微前倾,靠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本侯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陛下的太阿剑……更利!”
赵高脸上那谦卑刻板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他瞳孔深处,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惊怒和更深的忌惮,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荡开。
我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走回那片灯火通明、却也暗流汹涌的殿堂。太阿剑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也像一面映照着未来血雨腥风的镜子。
书同文,车同轨……这柄太阿剑,要斩断的不仅是六国最后的残梦,更是要劈开一个亘古未有的、铁板一块的帝国!而这条路上铺就的,注定不会只有鲜花与颂歌。
赵高阴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太阿剑的寒意尚未从掌心褪尽,咸阳宫阙的阴影里,无形的绞索已然收紧。同文同轨,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这柄悬于六国旧贵脖颈之上的利刃,每一次落下,都激起一片压抑的、淬毒的暗涌。
阻力,比预想中更为酷烈。齐地儒生伏案痛哭,指斥秦篆毁弃圣贤典籍;楚地豪强暗中串联,阻挠新制量衡推行;燕赵故地的游侠儿,甚至开始袭扰驰道督工的官吏。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每一次廷议,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鏖战。
这一日,我刚自廷尉府处理完一桩因新度量衡引发的商贾械斗案,带着一身疲惫与血腥气回到府邸。夕阳的余晖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浮动着不安的尘埃。
“史侯安好。”一个阴柔滑腻的声音,如同毒蛇贴着地面游来。
赵高。他仿佛算准了时辰,幽灵般出现在回廊的阴影交界处。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到骨子里的刻板笑容,双手却捧着一大捆用麻绳捆扎、沾着新鲜泥土的陈旧竹简。竹简边缘破损,墨迹斑驳,透着一股刻意做旧的霉腐气。
“奴婢奉陛下之命,清查旧宫库藏,不意竟在故楚秘档夹层中,发现此等大逆不道之物!”赵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颤栗,双手将那捆竹简恭敬地递到我面前,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淬毒的、期待的光芒,“皆是楚地巫祝所书,诅咒我大秦国祚、陛下万寿的……邪书!字字句句,恶毒无比!此等祸心,断不可留啊!奴婢不敢擅专,特呈史侯……定夺!”
诅咒邪书?目标直指我推行的“书同文”新政!矛头更是隐隐指向我本人!好一招借刀杀人,釜底抽薪!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捆沉甸甸的竹简。指尖拂过冰冷的竹片,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上面那些刻意模仿楚地鸟虫篆、却终究透着一股匠气的“恶毒”诅咒。墨色深浅不一,某些笔画的转折处,带着一丝新近模仿的生硬。翻到其中几片,我的目光在几个特定的、用以指代“秦”的符号上微微一顿。
“赵府令辛苦了。”我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赵高脸上的谦卑笑容加深了些许,腰弯得更低:“为陛下,为史侯分忧,奴婢分内之事。”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低垂的头顶,投向庭院中那只燃烧着取暖炭火的巨大青铜火盆。盆中炭火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着橘红色的光。
下一刻,在赵高骤然凝固的笑容和惊愕放大的瞳孔注视下,我手臂猛地一挥!
哗啦——!
那捆“珍贵无比”的楚地“诅秦邪书”,如同破烂的垃圾,被我毫不留情地、精准地掷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干燥的竹简遇火即燃,瞬间腾起一股夹杂着浓烟的火苗!焦糊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竹片在烈焰中扭曲、爆裂,发出刺耳的噼啪声!那些“恶毒”的诅咒文字,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化为飞灰!
“史侯!您!这是大逆……”赵高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因震惊和某种被戳穿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转过身,目光冰冷如实质的寒冰,直刺他眼底深处那抹来不及掩饰的慌乱:“赵府令,”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砸入他的耳膜,“有心了。可惜……这齐地刀笔吏仿写的功夫,火候还是差了点。尤其是这几个字,”我伸出脚,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火盆边缘一块尚未燃尽、残留着半个字符的竹片,“……破绽,太明显了。下次栽赃,记得找个真正的楚地老吏。”
赵高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那刻板的谦卑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的惊惧和怨毒。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我拂袖,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步入府邸深处。身后,是炭火吞噬竹简的爆裂声,和一个太监总管在暮色中剧烈颤抖的、无声的怨毒背影。
风,越来越紧了。
数日后,咸阳宫御书房。嬴政独自一人,背对着巨大的北疆舆图。烛火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在绘满山川河流的巨幅羊皮上,微微晃动。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素帛。帛书边缘,被他指节捏得发白。
“阿香,”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毒蛇噬咬后的冰冷痛楚,“你来看……这‘亡秦者胡’的谶言,已传遍咸阳街巷!人心……浮动!”
亡秦者胡?好一个赵高!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竟将祸水引向了北方的匈奴!利用的是帝王最深的忌讳——国祚!他不仅要我的命,更要动摇秦帝国的根基!
我快步上前,接过那卷素帛。上面是用标准的秦篆书写的四个血淋淋般的大字——“亡秦者胡”!字迹工整,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森然鬼气。
嬴政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翻涌着惊疑、暴怒,还有一种被天命戏弄的、深沉的忌惮。那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胡……匈奴?”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目光死死锁住舆图上方那片广袤的、代表着匈奴的空白区域,杀意凛冽,“寡人……当效法蒙恬,筑长城,发大军,犁庭扫穴!诛尽胡虏!”
“政哥!”我断然出声,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截断了他汹涌的杀意!在他骤然转冷、如同冰锥的目光注视下,我一步跨到巨大的舆图前,抓起案上饱蘸浓墨的朱笔!
笔锋没有指向北方那片代表胡人的空白,而是猛地回转,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在咸阳宫的心脏位置!朱砂如血,在象征宫城的标记上,重重画下一个刺目欲裂的猩红圆圈!
“胡人,疥癣之疾!纵有铁骑,难撼我大秦长城根基!”我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嬴政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声音如同惊雷,在密闭的御书房内炸响,“亡秦之祸,不在朔漠风沙,而在萧墙之内!祸在宫闱!祸在——赵高!”
“赵高?!”嬴政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正是此獠!”我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将赵高的阴谋彻底剥开,“他私通公子胡亥,结党营私,窥伺神器久矣!此‘亡秦者胡’谶言,正是他炮制,意在混淆视听,惑乱圣心!其最终所图,乃是效仿当年吕不韦旧事,行废立之举,挟胡亥以令天下!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我反手将那份“亡秦者胡”的帛书狠狠掷于地上!
“证据?!”嬴政的声音如同寒冰地狱刮出的阴风,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杀意!他死死盯着我,那双曾经信任、如今被背叛的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眸,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黑冰台!”我迎着他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直扑赵高府邸!掘地三尺!其与胡亥往来密信,其私刻欲行废立所用的……僭越玉玺!必藏于府中暗格!此刻去,人赃俱获!”
死寂!绝对的死寂!唯有烛火在嬴政急剧起伏的胸膛前疯狂跳动,拉长他狰狞的影子。
“章邯!”嬴政猛地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暴龙发出的怒吼,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末将在!”一身玄甲的章邯如同鬼魅般应声出现在殿门口。
“持寡人虎符!”嬴政抓起案上青铜虎符,狠狠砸向章邯,“调黑冰台缇骑!即刻围拿赵高!搜府!掘地三尺!寡人要……活口!寡人要亲耳听听,这阉奴的心肝,是什么颜色!”
“诺!”章邯接符,眼中寒光爆射,转身如风般冲出殿外!
马蹄声!密集如暴雨倾盆的马蹄声,在深夜的咸阳街道上轰然炸响!伴随着甲叶碰撞的肃杀金属声和缇骑低沉的呼喝,如同死亡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高那座位于皇城根下、素来以低调隐秘著称的府邸!
没有抵抗,也来不及抵抗。当沉重的撞木轰开府门,黑冰台如狼似虎的缇骑涌入时,赵高正试图将最后几卷帛书投入火盆。火苗刚刚窜起,便被冰冷的剑鞘狠狠拍灭!
搜!掘地三尺!
尘封的地板被撬开,沉重的书架被推倒,墙壁被凿穿……当章邯从一个隐藏得极其巧妙的夹墙暗格中,取出那只用黄绫包裹、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的私刻玉玺,以及一大捆胡亥亲笔所书、盖有私印、内容大逆不道的密信时,整个行动,尘埃落定!
刑场设在咸阳西市。秋日的阳光惨白,照在黄土夯实的刑台上。
赵高被剥去了象征内廷总管身份的深紫锦袍,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囚衣。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中央。他头发散乱,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谦卑刻板,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扭曲的怨毒。他看到了监刑台上,那身披玄黑摄政王袍服的身影。
“史珍香——!!!”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凄厉怨毒的嘶吼,声音撕裂了刑场上空的寂静,“你这妖人!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诅咒你永堕地狱!陛下!陛下!奴婢冤枉啊!是他!都是他构陷奴婢!陛下——!”
他的嘶吼戛然而止。
因为,那道玄黑色的身影,缓缓转过了身。摄政王的龙纹袍角,在秋风中轻轻拂动,上面沾染的几点暗红——不知是方才溅上的血渍,还是象征权力的朱砂。我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漠然地扫过他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怨毒而扭曲变形的脸,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的只是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袍角无声掠过刑台边缘尚未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我抬步,走下监刑台,将身后那绝望的诅咒和即将落下的屠刀,彻底抛却。
尘埃落定。
三日后的咸阳宫正殿,大朝。气氛肃穆到了极致。百官屏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九重玉阶之上,始皇帝嬴政,冕旒垂珠,玄黑龙袍加身,威严如神祇临凡。他缓缓起身,目光如炬,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定格在立于百官最前列的我身上。
“史珍香!”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涤荡乾坤后的决然与……托付,响彻整个大殿,“扫除奸佞,廓清朝纲,定鼎国策,功在社稷,勋著千秋!”
他微微一顿,殿内落针可闻。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自今日起,寡人命尔为摄政王!总领国政,辅弼储君,代天巡狩!凡军国重事,皆由尔裁决!”
摄政王!总领国政!代天巡狩!
阶下百官,饶是早有预感,此刻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震惊、敬畏、艳羡、嫉妒……复杂难言。
嬴政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高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将名字镌刻进山河的伟力:
“念尔功高盖世,与国同休!特赐尔国姓——秦!更名——秦寿!愿尔如大秦江山,万寿无疆!永镇国祚!”
秦!寿!
秦寿!
万寿无疆!永镇国祚!
“秦寿……在此,大秦万年!”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滚过天际,带着一种与脚下土地、与这新生帝国血脉相连的磅礴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咸阳宫阙的每一个角落,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向那广袤无垠的、属于大秦的万里河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