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巷外渐趋平缓，暮色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街边零星挂着的灯笼，将昏黄的光洒在湿润的路面上，映出两道细长的车辙。小满缩在车厢角落，双手仍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方才被无忧搂在怀中的暖意尚未散尽，掌心却还留着方才捂嘴时的微凉。她偷偷抬眼，见无忧正临窗而坐，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七宝织彩珠，侧脸在灯笼微光里显得愈发清俊，眉骨间那道淡痕被光影衬得愈发清晰——只是他指尖的动作渐渐慢了，指节泛出几分不正常的青白。
“先生，百草堂到了。”老仆的声音刚落，牛车便停在青瓦木门前。门楣上“百草堂”的黑檀木牌沾着药末，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无忧率先下车，转身时伸手轻扶小满，指尖却比方才更凉，触到她手腕的瞬间，小满分明觉出他指腹的轻颤。她顺着力道站稳，目光落在他泛白的唇上，刚要开口询问，却已抬手叩了叩木门，声音带着几分熟稔：“苏伯，是我。”
木门“吱呀”一声敞亮，身着灰布长衫的苏大夫提着灯出来，看见小满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眼，皱纹里都透着暖意：“小满丫头？你怎么来了？这两位是？”他的目光转向无忧和老车夫，语气礼貌却带着几分探究——显然并不认识他们。
小满连忙侧身让出位置，轻声解释：“苏伯，这位是无忧公子，方才在巷里帮了我。这位是公子的老仆。我们……想在您这儿暂避几日。”话音刚落，晚风裹着夜凉吹过，无忧忽然抬手按住心口，喉间溢出一丝极轻的闷哼，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老仆连忙上前扶住他，对苏医师拱手道：“我家先生旧疾犯了，不知能否借贵处歇脚，取些药材？”
苏大夫闻言皱了皱眉，虽不认识无忧，却看在小满的面子上点头：“先进来吧，正屋有凳子。”他引着三人往里走，穿过天井时，晒药竹匾里的当归香漫过来，苏大夫忽然对小满低声道：“你养父前几日特来告知你要成亲了，草药以后都不采了，你现如今怎么这般模样回来了？”
小满眼眶微热，刚要回话，却见无忧扶着柜沿站稳，声音带着几分隐忍的凉意：“打扰了，不知能否借药柜一用，取些胡蔓草，防风，铭藤？”苏大夫向他泛白的唇色和青白的指节，虽陌生，却也看出是寒症，指了指正屋东头的药柜：“都在第二层，你自去取。”说罢又对小满道：“丫头，你跟我来，偏院有热水，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
待苏医师带着小满离开，无忧走到药柜前，抬手去抽装药的抽屉，指尖却抖得厉害，药包从指间滑落，撒了些在柜台上。老仆连忙上前帮他捡拾，低声道：“先生，您说我来取药。”无忧点点头，一会见小满端着个木盆回来，盆里放着热水和干净布巾，身后还跟着拿着银针包的苏大夫——显然是小满跟他说了无忧的情况。
“公子，苏伯说您这是寒邪入体的旧疾，我……我跟着定明寺住持学过针灸，或许能帮您缓解。”小满将木盆放在桌边，目光带着几分恳切。苏大夫在旁补充：“这丫头的手艺，是定明寺主持师傅亲手教的，错不了。”无忧看了看小满眼底的认真，又望了眼苏大夫信任的神色，缓缓靠在柜边坐下：“有劳了。”
小满打开银针包，坐在无忧对面的小凳上，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腕子，不禁皱了皱眉：“公子忍忍，可能会有些麻。”她捏起银针，对准手臂上的曲池穴轻轻刺入，动作娴熟。苏大夫在旁看着，偶尔提点一句：“足三里也扎一针，驱寒更彻底。”
银针刺入足三里时，无忧身子微僵，却没出声，只看着小满专注的侧脸——她垂着睫毛，鼻尖沾了点药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几针下去，小满用指腹轻轻捻转银针，见无忧眉峰渐渐舒展，唇上也恢复了些血色，才松了口气：“公子，您试试活动下手指？”
无忧动了动指尖，那股刺骨的寒意果然退了大半，他看向小满，轻声道：“多谢。”
这时，老仆看了看天色，对无忧道：“先生，月已上中天，再耽搁怕赶不上子时的城门查验，咱们该动身了。”他话里带着几分谨慎——先生寒疾突发，夜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无忧闻言颔首，目光先落在小满身上，又转向苏大夫，拱手时腕间七宝织彩珠的光影闪过，看眼前人似故人，语气比来时温和几分：“苏大夫，今日叨扰，容后再谢。若有事相寻，可遣人往城西榆钱巷递信。”他顿了顿，又看向小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被银针扎过的小臂，摘下七宝织彩珠，递给小满，“姑娘万事小心，遇事可向司隶校尉出示此物，万不可以卵击石。”
小满攥着掌心温温的彩珠，指尖微微用力，望着无忧泛着浅淡血色的唇，轻声道：“公子也多保重，救命之恩，小女此生不敢忘。”
老仆已扶着车辕在院外等候，见无忧转身，连忙上前半步，小心护着他的胳膊——方才寒症发作时的虚弱还在眼前，生怕他再受了风。
苏大夫送他们到门口，望向无忧：“放心，有我在，定护得小满丫头周全。公子路上也当心，保重身体。”他说着又对小满道：“丫头，快进来吧，夜里风凉，别送了。”
小满却还是往前送了两步，直到看着无忧坐上牛车，老仆扬鞭，牛车轱辘转动，渐渐驶远，月光将车影拉得细长，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的声响追着车辙去了。小满站在门口，直到那道影子彻底消失在巷口拐角，才被苏大夫拉回药铺：“傻丫头，这对主仆非寻常人家，有缘自会相见的。先把你那身脏衣裳换了，再给你煮碗姜汤，瞧你手凉的。”
小满低头看了看沾着泥痕的红衣，又摸了摸掌心的彩珠，忽然笑了——方才逃亡的惶恐像被药铺的暖风吹散了大半，满园的药香，还有无忧离去时的叮嘱，都成了这夜里最安稳的念想。她跟着苏大夫往偏院走，青石板上的药末被月光照得泛着浅白，满院的当归香裹着暖意，让她忽然觉得，留在百草堂，会破坏这份宁静温馨，看着苏大夫有些佝偻的身影，小满决定一早离开这里，去一直向往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