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城东正元公府的二公子，整个东城的人没有不叹气的。正元公四十岁才得这么个幺儿，那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硬是在家风严谨诗礼传家的世家里养出了这么个混世魔王——韩玉昌。
韩公子上面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均已成家立业，韩公子在更是打破正元公府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传统，在二十岁的年纪，有十七房妻妾，上个月去玉虚峰祭祖，不慎落马，被一女子所救，为报救命之恩，迎娶这个姑娘做十八姨太太，偏偏在这良辰吉日，明明梳妆待嫁的娘子从小院里翻墙跑了。韩公子听见家将传来的消息，抹了把脸，带上三五十个家将和侍女，到处找人去了。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被厚重的城墙吞噬殆尽。无忧坐在摇晃的牛车上，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却无心翻阅。今日在城外拜访退居山野的守藏室之史，谈论许久耽搁了时辰，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城东的小院。
“公子，前面就是鹿鸣巷了，路窄，您坐稳些。“赶车的老翁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混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中。
无忧应了一声，将书卷收入袖中。这鹿鸣巷因两侧高墙夹道，常年不见日光，即便是盛夏也阴冷潮湿，巷中昏暗，只有零星几户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
牛车刚拐入巷口，车身突然剧烈一震。无忧还未来得及抓住车栏，车帘猛地被掀起，一阵冷风夹杂着淡雅的幽兰香气扑面而来。
“唔——“
一个柔软的身躯重重地压在了无忧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掌心却触到一片丝滑的衣料。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清那是一身红衣的小娘子。
“别出声。“一道清冷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无忧瞪大眼睛，借着巷口灯笼的微光，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目如画，唇若点朱。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竟泛着微微的琥珀色光泽，像是夜行的猫儿，一向厌恶女人碰触的他，对这扑在怀里的红衣少女，竟没有立即将人击杀。
红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冽的神情。她用手覆在无忧的嘴上，微微摇头，示意他保持安静。
“老伯，方才可有见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跑过？“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腰间悬着鎏金错银佩刀的彪形大汉勒马停在牛车前，为首之人声音粗犷。
无忧感到捂着自己嘴的手微微颤抖，那红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更紧地贴在他身上。隔着层层衣物，他竟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和身体的温度，甚至感到那透过的暖意紧紧捂住他的五脏六腑。
“红衣女子？“老翁慢悠悠地答道，“老朽眼神不好，这一路过来没见着什么特别的人啊。“
“车里是谁？“那黑衣人显然不信，马鞭指向车厢。
无忧感到红衣女子呼吸一滞，她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求你...帮帮我...“那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哀求，让无忧心头莫名一软。
“是我家公子。“老翁答道，“刚从城外访友归来。“
为首的大汉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大步朝牛车走来：“我等乃正元公府的家将，府上有人罪奴出逃，我们要检查一下车厢，得罪了，“
无忧感到红衣女子身体僵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连自己都意外的举动——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用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罩住。
远处暮鼓撞破云霞，他忽而低笑出声，薄唇勾起讥诮弧度。细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瞳孔里似淬着千年寒潭的碎冰，未等他出声，老翁便大声喝止，“尔等何敢！”
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震得无忧耳膜生疼。他从未听过老翁用这般威严的声音说话——那平日里佝偻着背、说话慢吞吞的老车夫，此刻挺直了腰板，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欲掀开车帘的大汉动作一滞，竟真的停下了手。无忧感到怀中的红衣女子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倏地睁大，里面闪过一丝惊诧与恍然。
“这位老丈...“大汉皱眉，语气却不自觉软了几分。
老翁已从车辕上站起，灰白的须发在巷风中飘动。他背对着无忧，却莫名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我家先生访友归来，车内并无你要找的人。“他一字一顿道，“莫要惊扰我家先生。“
大汉面色阴晴不定，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就在老翁以为他要强行搜查时，却见他后退半步，抱拳道：“是在下冒犯了。“说罢竟真翻身上马，带着几个同伴匆匆离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老翁才缓缓坐回原位，肩膀重新佝偻下来，又变回了那个平凡的老车夫。
“先生可好？“他转头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和，“闲杂人等已离开，娘子可自行离去。“
车厢内锦帘轻晃，一缕残阳斜斜切进昏暗空间。青玉香炉倒扣在紫檀小几上，炉灰在地衣洇出蜿蜒蛇形——方才急停时翻倒的痕迹犹在。
素手轻轻拉开无忧的衣袍，露出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鞋尖有些许脏污。少女水灵灵的杏眸盛着初春晨光，微垂的浓密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浅影。左腮边若隐若现的梨涡随着咬唇动作时深时浅，柳叶眉忽而轻蹙又忽而舒展，红色绢纱广袖滑落时露出半截凝脂皓腕，鹅黄交领襦裙外罩着银丝暗纹的素纱衣，腰间缀着青玉禁步随起身动作发出细碎清音。
她垂眸盯着无忧的靴尖，睫毛轻颤间抬手抹去颊边的汗珠——那双眼却愈发清亮如寒潭，倒映着云破处漏下的半缕天光。提起裙裸，膝行半步转身，鸦青色鬓边滑落两绺碎发，发间银蝶步摇触地发出细碎清响，腕间翡翠镯与车厢铁木相撞的泠音里，抬起被衣袖半掩的素手，将掌心朝上举至眉间——这是上古河洛族最庄重的谢恩礼。侧身向无忧拜伏，“小满，谢公子相助，“嗓音沙哑如生锈刀刃划过青石，“小女本是玉虚峰山脚下被医者收养的孤女，在山中无意救下韩公子，没想到此子竟恩将仇报，强掳我到府上，纳我做十八房姨太太，我趁无人看守，跑了出来，却引来家将追查实在走投无路，闯入公子马车，给公子招惹麻烦，小女就此拜别，公子救命之恩，小女铭记于心，“。
无忧起身坐起，屈指叩了叩小几，眼光扫过少女身上的红衣，又伸手抚平压皱的衣袖，腕间缠着的七宝织彩珠，珠子相撞发出空谷回音般的异响，“本是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如此挂心，那些家将于我无碍，望娘子珍重。“少女闻言抬眸望向恩人，残阳恰在此刻掠过他眉心，照出一道极淡的旧痕，宛若游龙潜于云雾，余阳斜斜切过眉骨，瞳仁深处便浮起金砂般的碎芒——如同太庙地宫里封存千年的琥魄，裹着松脂的温润里，凝着洪荒时代的星火，初看时像终南山巅的晨雾，笼着层温润的玉色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