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百年都是几多时
子时,为昨日之末,亦是今日之始,如此循环往复。索府中,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几顶官轿急急的停于府外。
太医院院判带着几位御医正为索尼施针开药,昨日下了值便接到圣旨,尽全力保索尼性命。不敢松懈,虽已经诊治过,可索额图派人来请,言索尼病重,拿了药箱便赶过来了,一刻不停。
儿孙皆立于病床前,神色哀伤,赫舍里族的顶梁人弥留于床榻。皮肉松垮的眼睛只留出一条缝,眼白黄浊,嘴半张着,微弱的吐着气,胡须银白,脸颊已枯瘦得不成样子。年幼的小辈泣不成声,抽噎的唤着“玛法”。
“如何?”。索额图拉住正要去换方子的凯茂林,神情焦急,手下也失了稳重。
凯茂林面色凝重,微叹:“哎,索大人,既是接了圣旨,吾必当尽力,可索中堂年事已高,旧疾复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索额图脑袋里紧绷的一根弦“啪”一声断了,戎马一生的父亲将要离了这尘世,虽父亲早已暗示自个儿会接过家业,可他委实未做好准备。鳌拜势力愈大,试问是否怕,呵,怕?他索额图还未怕过。只是…….五岁那年为父亲献策治理水患,被父亲夸赞,自此成了整个家的骄傲,十四岁那年年轻气盛打了直隶总督的儿子,被罚跪在雪地里,夜里膝盖疼痛难忍,父亲竟湿了眼眶…….
“咳,咳,咳…”床上的老人微微转醒,眼皮沉重,抬不起多少,手指动了动,屋里的人俱看了过来。
“父亲!”索额图大步跨过去,眼里的的哀痛藏也藏不住。
索尼大口喘着气,手指扣着床沿,噶布喇立即明白父亲的意思,小心的扶了索尼靠于床头。
“敏溪…是…是赫舍里一族…的荣光,索额图…我死之后,你接管家业,切不可…切不可把前朝与后宫牵连一起,犯了…”索尼呼吸愈发困难,手上的青筋显了出来,“犯了皇上的大忌,记住我教你的话。鳌拜必除…帮着皇上…完成他的霸业,我赫舍里一族…满门忠烈,万不可…仗着功高欺主。若是…日后中宫产下嫡子,尔等务必尽心培佐”。胸口剧痛袭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霎时间憋得通红,梗着脖子,眼睛忽的睁大,“噗”,一口血痰吐了出来,便又失去了知觉。
“父亲!”
“玛法!”
站着的后人皆跪了下去,呜咽出声。
晨光恰才破晓,皇后便至慈宁宫,前几日与苏麻嬷嬷约定,今日学做荷叶莲子茶。
“苏麻嬷嬷”皇后进了门便瞧见苏麻端着给皇祖母净面用的金面盆,笑着与她行了礼。
苏麻闻声抬头,见是皇后,和蔼的笑了:“皇后娘娘来啦,格格已经起身了,快进去吧,待奴才打理好便过来”。
“哎!”敏溪应着往里去,没留神脚下,差些被门槛绊倒,幸而冬雪扶着。“这是怎的了,不是头一回来皇祖母这儿,今日怎被绊了脚”敏溪心下不安,却不知心慌缘由。
“孙儿请皇祖母安”正嘀咕着,太皇太后从里屋出来,敏溪敛了心思,巧笑着福身。
“今儿可是想着跟苏麻学手艺方来如此早?”太皇太后瞧着鲜衣红颜的皇后,如雨后嫩荷,莹白的玉肌光洁,粉颊灼灼,真真惹人喜欢,忍不住打趣道。
皇后两步上前,搀住太皇太后,乖巧讨好:“若皇祖母不嫌孙儿笨手笨脚,孙儿日后再来早些伺候皇祖母梳洗如何?”。
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皇后脸颊,笑言道:“尔如此乖巧,皇祖母舍不得,若真想哄皇祖母开心,为皇帝开枝散叶方是孝顺”。
皇后两颊颜色又添颜色,红如晚霞,小声应道:“孙儿记下了”。
苏麻端着茶进来,方要请主子用茶,不料背后冲出个小姑娘。差些晃得打翻茶水,正要呵斥,只见她哭着跪下,朝皇后喊道:“娘娘!索中堂…殁了!”
皇后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尚未反应,定是听错了,“什,什么?”不觉间颤了声音,搀着太皇太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索额图大人差人来报,索中堂于寅时殁了!”芷兰跪伏于地上,呜呜的哭着,不愿抬头。
“皇祖母….”皇后过头盯着太皇太后,瞳似雨点落入湖面,打碎了一池平静,眼中尽是祈求。
“敏溪,你可知如今身份?”。未等祈求之话出口,太皇太后淡了笑容,回看问道。并非不知皇后何心思,时势下却不能答应。
皇后见皇祖母眼中期许与严厉,如鲠在喉,艰难回道:“孙儿…是…大清皇后”。泪花圈于眼眶中,不敢落下,心重似千金。
太皇太后叹气,转过身,不忍看她,温声道:“回去吧”。皇后贤德,应知祖宗规矩大过天。
“孙儿告退”敏溪福身低头,眼泪只一瞬滴落,重重砸在了玉砖之上,再抬首时,又是端庄大方的一国之母。
“格格,您……”待皇后跪安后,苏麻不忍,皇后娘娘聪慧孝顺,先帝爷的两位皇后实是强不及,为何求不来一个恩典。
太皇太后扶着案几坐下,笑意消散,亦是惋惜:“苏麻,你也只当哀家狠心。今后皇后需得站皇帝身后携手一生。哀家教她如何为大清皇后,如不折了她的懦弱,太过心善,若有朝一日哀家去了,多少人觊觎后位?皇后如今年岁尚轻,同皇帝夫妻情深。若十载后,有了皇子,宫里不断进了年轻漂亮的,难不成皇帝能待她如初?先帝盛宠董鄂氏,即使那狐媚子病得起不来床,整日里抽空陪着,不也宠幸嫔妃嘛。皇后看重儿女情长乃大忌,莫言抚育皇子,六宫之事如何管”。
苏麻摇了摇头,格格原是此意,是自个儿想差了。但愿皇后娘娘过了这个坎儿,能明白格格的苦心。
皇后不知是如何回的坤宁宫,一路上请安的声皆似听不见,只知此刻,心好疼,如刀割肉。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眼睛已干涩,“都下去吧,本宫累了,想歇息”背对屋中奴才,喉音晦涩悲伤,却未掉下一滴泪。
冬雪咬着唇,渗出丝丝血珠,不觉得疼。即使眼眶通红,也绝不哭出声。皇后宫中掌事大宫女,得护着坤宁宫的体面。
坐梳妆台前,望镜中影,伸手便想拔了髻间凤尾珠钗,可手停于钗上,到底轻抚了两下,又垂下了手。“敏溪,尔乃大清皇后,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莫让太皇太后失望。尔一生换赫舍里族荣耀加身,爷爷谢过”,那日在凉亭中,爷爷这般慈爱道谢,转眼间,再不见了。爷爷重病时却未送一程。是啊,森严宫规,皇家体统,无数双眼盯着坤宁宫,如何能遂了意呢。不哭,便只能笑了,微微勾起嘴角,像回了四岁时。
“敏溪啊,快过来”索尼站于葡萄架下向正在玩燕子风筝的孙女招手,那时爷爷发间还夹杂着些许青丝。
“玛父,您叫我”放下手中风筝,向索尼跑去,肉肉的小脸上挂着笑,只看弯如新月的眼,便可知无忧无虑。
索尼摸了摸孙女的头,“往后唤玛父爷爷好吗,爷爷为你请了先生学汉语,敏溪可要好好学”,神情和蔼。
敏溪低下头看了看风筝,为难问道:“爷爷,那孙女以后还能放风筝吗?”
只见索尼摇了摇头,想着了尘大师批的话,贵人孙女命格贵不可言,似是有凰命之象,只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可惜啊。既是凰命,那便是….可哪一个阿哥胜算最大?自然是与汉家有缘的那一位。可了尘大师却不肯说与他可惜了甚。
自那日起,风筝便被锁了起来,直到圣旨下达的那一天,索尼又命人把风筝取了来,带着敏溪在京郊别院里放了风筝。
“爷爷,您看,飞的好高”敏溪难掩兴奋,眸子里盛满了欢乐。
索尼不言,拿起剪刀剪断了风筝线,风筝便不知飞去了何处。本不忍此时打断孙女欣喜,可此时不教,到深宫之中又有何人倾心相待,“敏溪,从此,你便再可随性了,身如此,心亦是”。
乾清宫先得了消息,可偏又有云南急奏,皇帝只好先理政事。
梁九玏立于一旁,不敢出声惊扰主子。可午膳前皇上命他去瞧皇后娘娘如何,待人回时,万岁爷便已拿了奏折。这会子快传晚膳了,皇上还未问,莫一会子问罪,可经不起再跪一晚了,上回挨罚膝盖快废了。
“皇后那儿如何了?”皇帝放了笔,侧头首见梁九玏一旁不知盘算什么,问道。
“回皇上,江德福回禀,皇后娘娘在屋里,屏退了伺候的奴才,午膳也原封不动命人撤了”,哎哟,万岁爷终是问,梁九玏长呼一口气。
皇帝默了默,“传令敬事房,十日内无需往乾清宫当差”。下了谕令,随即摆驾坤宁宫。
圣驾至时,皇后衣装得体,一如既往接驾,脸上还带了浅浅笑意。只服色更加素净,却也挑不出错处。
皇帝沉着脸色,眉峰相蹙,而又散开,朝后扬了扬手,奴才们识相的退了出去。
“皇上可要用膳了,不愿奴才伺候,那便臣妾伺候吧”。敏溪起身摆了银筷,不愿去看皇帝的眼睛。
皇帝不作声,掰过她身子,瞧见那红红的眼眶,叹气道:哎,往日怎不曾觉着如此倔呢。将她抱在胸前,按了她的头靠于肩,在耳边轻声哄着:“想哭便哭吧,我便是你的依靠”。
敏溪手攥着他的衣襟,指节发白,本是不愿哭,夫君温言细语安慰便忍不住,眼泪滑下,浸湿了他胸口的衣襟,却也忍得哭声。
皇帝轻拍着她的背,似幼时嬷嬷哄他入睡那般。实是难受,低头吻了她一侧的泪,原是这般的咸,难怪蛰得心生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