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盟一二九年正月廿三日夜,斜月如钩。
大陆北方的魏国安定县已散去年味,复归于往日的平静。偌大的县城只有天上的斜月为街上不多的行人照亮前方。
其时虽已立春,气温却依旧寒冷如冬,周子伟缩着脖颈,把手拢在袖中一路小跑,心中甚是忐忑:今日到城东来虽是妻子翠娥同意了的,但这么晚回去,等了许久的翠娥必然又要哭着数落自己一番。但隔着几层布摸到怀里的物事时,周子伟面上又现出几分憨笑,极满足地低声道:“今夜能不能止住翠娥的眼泪,可就全看你啦!”
一阵冷风吹过,周子伟赶忙加快脚步。
却在这时,一阵呼救声传来,周子伟遽然驻足细听,却又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于是周子伟心中安慰自己:“一定是我被冻得出现幻觉了,怎会有人在这里惹事?”自七年前隋国先皇驾崩,新君向天盟称臣之后,天盟更加不容撼动,每天都能听到有贪官或者强盗被天盟按律处决。这里距天盟更是不到百里,怎么会有人在此时此地作案?一想到此,周子伟更坚信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拔足再度赶路。
那呼救声却又再次响起。周子伟听得真切,身子却立在原地:救人这种事向来都是戏里那些大人物做的事,跟我这个平头老百姓无关。而且翠娥一定还在等我,再不回去只怕连热炕头都睡不上了,还是走吧。
周子伟心中打定主意要走,脚步却又循着那呼救声走到一处巷子前,心中宽慰自己:自己只是看一眼就走,不耽误事的。
却见巷内有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捂着一名女子的嘴,另外两人正在剥那女子的衣裳。那女子一直在挣扎,奈何自己女儿身,终是抵不过,身上衣衫已是越来越少。
周子伟站在巷口,心中怒骂那三人禽兽,把手从袖中抽出,抬脚欲前,走不出三步,却又转身沿来路返回:现在再不回去,翠娥可就真的哄不好了。再说这大陆上有天盟,就算她被杀,那三人也一定会跟着偿命的,更何况她还只是失身,又死不了。
街上天气愈发寒冷,周子伟继续缩着脖颈,把手拢在袖中向家赶去,隔着衣服触到怀中的东西,周子伟心念愈坚,心中向那女子祷告: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就算你真的被杀了,只要你家人到那座城里向獬豸司喊冤,那三人就肯定也要偿命,到时可千万不要来找我啊。
想着想着,周子伟突然又想起翠娥来,似乎又看到了平日里翠娥那双只是盯着自己却总能让自己改变主意的眼睛。那女子刚刚挣扎的身形在他脑中也愈发清晰起来。
极为懊恼地叹了一声,周子伟顺手抄起一家门前用来晾衣服的竹竿,将竹竿倒拖在身后向小箱子里冲去。心中不住念叨:翠娥啊,这次你男人我可是因为救人才不能及时回家的,回去后可千万要让我睡在炕上啊。
待行至近处,周子伟学着平日里在戏台上看到的那些英雄的模样,朝那三人喝道:“呔!贼子还不速速住手?你爷爷来也!”说话间,便抡圆了竹竿,照着其中一人便狠狠劈下去,一声惨叫随即而起。周子伟不待三人反应过来,继续如戏台上那些英雄一般,手中竹竿连抖,竟是将那三人打得颇为狼狈。周子伟看在眼里,心中十分惊喜,只道自己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说不定假以时日能像同乡周玉兵那般进入天盟。
那三人因事出突然,来不及反应,因此挨了好几下。待反应过来后便应付自如,见面前那人犹如孩童一般将手中竹竿乱舞,不免起了戏耍周子伟的心思。
周子伟见那三人在竹竿之下有如闲庭信步一般,心中暗自着急,欲要退去,向后一看却发现那女子竟站在巷子中间穿衣,不免又急又怒:“你这姑娘好不晓事!这种紧要关头不去逃命,还穿那衣服做甚!”随即手上变招,换抖为刺。
那女子听到周子伟训斥,面上一红,小声分辩:“女子身体怎能轻易示人?”但也急忙向巷外跑去。见那女子要跑,那三人面色一变,其中一人朝另外两人喊道:“你们先去,这里交给我。”
那人盯着周子伟,想到刚刚就是此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以及刚刚三人的狼狈之色,面色阴沉。周子伟虽然感到自己似被毒蛇盯上一般,却依旧咬牙将手中竹竿刺向那人。
那人身子一斜避开竹竿,左手搭上竹竿,手上发力将周子伟带了过来,右肘顺势顶在被带过来的周子伟胸前。
一篷血雾绽于空中,刚刚还被带着向前的周子伟转眼间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昏死过去。
很快,周子伟又被一阵剧痛痛醒。膝盖上钻心般的疼痛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往后再也站不起来了,只是自家的重担可就全在翠娥一人身上了。一想到此,周子伟不由地叹息一声。刚刚那人见周子伟醒了,便蹲下身子,语带玩味:“大英雄,你不是挺能打的吗?现在怎么躺地上不动了?”
话锋一转,那人面上尽是恼怒之色,右手连续扇着周子伟耳光:“便是魏帝见了我三人,也得好生招待我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坏我们好事?”
似是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人又略带兴奋地对周子伟道:“你不是想救那女子吗,那我们就给你个机会。”一摆手制止另外两人的劝说,那人对着缩在墙角的那女子开口,脸上兴奋之色不减:“要我们三个放了你也可以,但是你得把他的双臂踩断。”
那女子初听能够保全名节,眼中满是希望,待听得那人要求,却已是面如死灰,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这……这……”那人面上不耐:“这什么这,我们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们哥儿仨无情了。”说罢便起身向那女子走去。
那女子连声尖叫:“不要!不要!我……我……我做就是!”起身走向躺在地上的周子伟。
周子伟初听那女子拒绝,心中稍定。但听到那女子转眼间又变了语气,还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心中不免惊悔交加,尤其想到往后只能瘫在炕上看着妻子翠娥忙前忙后地操持家业却无可奈何,心中更是惊惧万分,双手撑地向前挪去。
挪不出半尺,那女子便来到周子伟身前。正要下脚时,却正对上周子伟双眼,她将头别过去,语气之中满是愧疚:“你好人做到底,便帮我一把吧。待我安全回去,一定为你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为你祈福的。”说完便不顾周子伟连声的“不要”,抬脚向周子伟右臂踩去。
右臂传来的剧痛瞬间就让周子伟的眼泪流了下来,口中不住求饶。那女子心中虽是不忍,却又害怕那三人改了主意,故此脚下丝毫不敢松劲。但那女子终是女儿身且兼心中有愧,虽是用尽全力,却也无法一瞬间踩断周子伟手臂。如此一来却如钝刀子杀鸡一般,更令周子伟疼痛难忍,五官都拧在一处,鼻涕和眼泪齐下,嘴上依旧不停:“姑娘,姑娘,我求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给我个痛快吧!”
“咔”一声脆响,周子伟当即再次昏了过去。但很快,周子伟又被痛醒了。感受到周身传来的痛楚,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往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翠娥抹眼泪却无能为力了。想到往后翠娥不仅要照顾公婆以及自己这个废人,还要打点其他事务,心中更是一阵发苦,只恨自己不能即刻赴那黄泉。既生死志,周子伟便带着几分淡然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头前那人正蹲在自己身旁,笑容中有几分戏谑:“想不到你一介莽夫身上竟也会带着簪子这等女儿家东西,莫非……”周子伟听到“簪子”时已是心中暗自着忙,再看到自己胸前衣服稍显凌乱,更是着急。他盯着那人,嘶哑着嗓子求道:“簪子……簪子……还我……”
那人笑着劝道:“这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要它做甚?反正你在下面也用不到,不如便留给用得着的人罢!”
周子伟刚刚虽有死志,但听到那人真切地说自己将死时,心中仍有些许不甘,带着几分希冀地对那人道:“杀了我,獬豸司也会找你们偿命的!”
那三人却如听到一个极有趣的玩笑一般,笑出声来。笑声稍止,蹲着的那人将周子伟扶至身前,左手托着周子伟下颌,右手按在子伟天灵盖上,在他耳旁兴奋地轻声说道:“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我们三人,就是天盟的!”
“咔”的一声脆响,周子伟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巷子里再度响起女子的呼救声,但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次日,城东李员外的千金突然一改往日羞怯,入县衙报案称昨夜有贼人将她掳去,欲行那苟且之事,幸得壮士相救,将那贼人击杀,请求县衙做主。衙役们果然在李千金所说的地点发现了一具死相凄惨的尸体。县太爷以头上乌纱作保,三日之内必定破案。
正月廿五日,城西周家哭着入县衙认领尸体。
正月廿六日,县太爷升堂,判周子伟死亡属罪有应得,周家赔偿李家白银二十两。周家夫妇不服,因扰乱公堂被押入狱。
二月初一,城西周家来人,要接女儿翠娥回娘家,一向乖巧的翠娥坚持留在周家,娘家人拂袖而去。
二月初二,一身素服,双眼已哭得红肿的翠娥跪在一家院子前,请求院子里的二人看在乡亲的面上帮助一二。傍晚,一封信从这家院子里寄出。
二月初六,有人入县城,县太爷遵照那些人带的信中的指示,释放周子伟父母,将周子伟的卷宗、尸体连同李千金一并交给那些人。那些人在与城西那间院子稍作寒暄之后便踏上归程。
看着逐渐远去的众人,周子伟一家都坚信,儿子很快就能沉冤得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