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盟一二九年二月十三,红日方升。大陆中央小城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人,街道中间却只有两个人。头前穿灰衣的那人扎两个鬏,眉清目秀,约莫十四五岁,腰间挂着一枚“陆”字铜牌。走在后面那人则是一身紫袍,将头发用根簪子简单挽起,极平庸的脸上略显老态。挤在街道两旁的众人面上没有半分不耐,全都是朝着那两人作一长揖,直到那两人走远了才敢起身。所有人都清楚,那小僮深得獬豸司统领陆正南喜爱,即便是六殿殿主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更不要说身后那人是仅次于盟主与副盟主的天禄司统领。若是冒犯了这两人,只怕自己就得在某个苦寒之地渡此余生了。
那小僮并不理会众人,只是在头前为身后的周玉兵带路。将周玉兵带至城东统领府的书房前,隔着门向屋内禀告:“老爷,周大人来了。”
门“吱呀”一声,从门中快步走出的陆正南同样一身紫袍,看到周玉兵后,发出一阵极豪爽的笑声。两人一番寒暄之后,陆正南便将周玉兵请至书房。
两人在书房分主客坐下,不多时便有下人上茶。一时间,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周玉兵率先打破沉默,面带微笑地看着坐在书房正中的陆正南:“想必陆大人此番叫我前来,是前几天我托您审理的案子已经可以结案了?”
陆正南托着茶杯的左手停在身前,他自然知道周玉兵所指何事。二月初九,城北统领府的管事周才带着两万两银票以及周子伟的卷宗来到獬豸司,恳求陆正南帮周子伟洗冤,事成之后更有重谢。因周玉兵与深得副盟主器重而且银钱抵得上自己三十年俸禄,陆正南自是满口答应,保证秉公决断。只是这几日查下来,却让陆正南是叫苦不迭。
陆正南面上苦笑:“周大人还真是直爽,周子伟一案的确已有结果,周子伟确系冤枉。只是……”
周玉兵因是听得周子伟确实有冤,心情大好,见陆正南面有难色,只道陆正南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提要求,便满不在乎地向陆正南开口:“陆大人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陆正南听得此话,犹豫之色不减,最后还是打定主意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坐在书房右侧的周玉兵面前,朝周玉兵长拜一下:“陆某斗胆,请周大人放弃此案,准我不予平反。”
周玉兵脸上笑意不变,盯着陆正南:“陆大人,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陆正南被盯得发毛,心中暗暗叫苦。这件案子即便是闹到副盟主面前也会被压下来,可周玉兵毕竟掌着天盟财务又对副盟主有恩,若周玉兵真的因此克扣自己每月俸禄及补贴,只怕副盟主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还是自己得遭罪。
当下,陆正南苦着脸,向周玉兵道歉:“周大人,这个真的不是陆某有意拿您开玩笑,实在是情非得已。这个案子其实是三名天盟弟子将那女子劫至巷中,欲行不轨之时被路过的周子伟撞见。周子伟上前阻止,却因学艺不精被三人打倒。那三人害怕女子次日报案,便将那女子也拉下水,逼着她踩断周子伟双臂,周子伟挣扎之下被人瞧见怀中的金簪。因簪子精美,那女子便与三人商议,将周子伟杀死后嫁祸给他,簪子归那女子,那三人依言照办。那簪子陆某已派人取回,烦劳周大人物归原主。”陆正南从袖中掏出簪子,放在桌子上后继续开口:“事关重大,还望周大人三思。獬豸司愿归还那两万两银票,向陆大人赔偿一万两银子,另出五百两给周子伟一家以示补偿。”
周玉兵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但陆正南听着周玉兵明显较之前更重的呼吸声,知道此事难了,连忙改口:“如此判决的确有失公允。不如请求副盟主准许獬豸司秘密处死这三人,獬豸司向周大人及周子伟一共赔偿一万五千两白银?”
周玉兵只是低头把玩着簪子,并不做声。陆正南心中暗自叫苦,恨不得将那三人碎尸万段,却也只能继续往上加价:“一万六千两?”周玉兵依旧不理。
陆正南心头一跳,暗自心疼自己好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攒的银钱要一朝尽散,继续开口:“一万八千两?”
“两万两?”
“两万五千两?”
见周玉兵仍没有同意的意思,陆正南心中发急,朝着周玉兵吼道:“三万两!周大人可不要欺人太甚了!”
闻言,周玉兵放下簪子,看着陆正南:“陆大人以为我会在乎这些许银子么?”
陆正南一怔,随即苦笑起来。且不说周玉兵掌管着天盟财务,单是底下人求他在副盟主面前美言一两句所给的银子就何止两万两。陆正南向着周玉兵一拱手,赔着笑脸:“这个倒真是陆某愚钝了。只是杀害周子伟的人都将偿命,周子伟一家也能有数千两银子补偿,周大人却仍不满意。不知周大人觉得此案该如何审理?”
周玉兵又低下头仔细端详着簪子,随口说道:“案子有冤该怎么审理,不是獬豸司最擅长做的么?”
陆正南笑容滞了一下,很快继续陪着笑脸劝说:“据陆某所知,周大人与周子伟素来不和,您又何苦为了这么一个人而让大家都不愉快呢?”
“案子有冤,不得不为。”
“只怕副盟主会不同意。”
周玉兵沉默一会儿后,闷声道:“副盟主那边我自去说。”
陆正南脸上已无笑意,盯着周玉兵,沉声发问:“周大人当真要在这个时候为周子伟洗冤?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玉兵还是攥着簪子,正色道:“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陆正南闻言突然发出一阵极爽朗的笑声,似对周玉兵十分满意:“一切后果由您一人承担,周大人当真是敢做敢当的汉子。却不知,”陆正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您的双肩是否够硬!”
话音一落,陆正南右脚向前一跨,右拳直奔周玉兵面门。周玉兵反应却也不慢,一矮身子,左脚向左前方一迈,右脚蹬地,身子向前一探,站在陆正南右前方。只听“喀喇”一声,椅子便散了架。
陆正南一击不中,立时变招,化拳为掌,朝着周玉兵咽喉横切过去。周玉兵不及反应,连忙举双臂挡住。顾不得理会双臂传来的剧痛,周玉兵瞧见陆正南仗着身高体长,手腕一翻,右肘划弧,急忙双手举过头顶抓住陆正南朝自己天灵盖砸下来的手臂。陆正南臂上发力,挣脱周玉兵双手,小臂一收,手腕如蛇般一扭,右臂如电般刺出,停在周玉兵喉前一寸处。
陆正南脸上显出几分嘲弄:“一切后果由你一人承担?你说得倒是轻巧!如今就连大陆上最强的唐、宋、单于庭、西凉都在暗中调兵,若他们借此出兵,你又如何承担?凭你天禄司统领的身份?你当真以为自己这个位子名副其实?上阵退敌?以你这三脚猫的本领,你能杀得了谁?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周玉兵虽然生气,却也清楚陆正南所言非虚,不由得生出一些无力之感,双手垂在两侧,却仍有些不甘地问道:“天盟素来以心怀正气立足,陆大人当真要做这自掘坟墓之举?”
陆正南气极反笑:“周玉兵!我原以为你敢拿十年寿命与一身武艺换来天禄司统领的位子也算是个聪明人,不成想却是愚人一个!古往今来心怀正气之人何止千万?可这大陆却只有一个天盟!你当真以为天盟能够代天行事是因为天盟心怀正气?若真是如此,又怎会有三国攻城之事?那些凶手又何必反抗?天盟的确可以连唐国都不放在眼里,可天盟终究不是天下无敌!战事一起,你可就是天盟的罪人!”
周玉兵被训得一愣,知道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只得朝陆正南一拱手:“陆大人训得是,是我考虑欠妥,在下告辞。”
陆正南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不送!”
周玉兵出了獬豸司统领府,低着头走回城北的天禄司统领府。自己一个人钻入书房。
周玉兵只是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许久,才用双手在脸上猛搓一把,长叹一声。
只有周玉兵一个人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另一个中气十足却又极为苍老的声音:“傻小子,我可劝你不要动这些念头。你这是在引火烧身!”
周玉兵并不惊慌。他一直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体里还潜藏着一个从冥府逃出来的鬼魂。自己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几乎全是身体里这鬼魂的功劳。
轻笑一声,周玉兵双手依旧覆在脸上:“这可奇了怪了,你楚老头居然还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时候?难不成改性子了?”
那声音啐一口:“生意上门老夫自然高兴,可那也得有命花。你小子以往要做的事除去副盟主那件有点难之外,其余的都不甚难,老夫自然十分乐意。可你这次是要跟整个天盟作对!你不仅是在送死,而且会把老夫也拖下水的!”
周玉兵惊异道:“我知那盟主习武成痴,一直在闭关苦修。可你连冥府都能逃出来,竟然还会斗不过一个天盟?这个盟主竟如此厉害?”
楚老头声音中满是不屑:“要不是当日跟冥府守卫打斗中身受重伤不得已附在你这个庸才身上,你又时时吝惜寿命让老夫伤势数十年未愈,这天下又有谁是我的对手?”
周玉兵心中苦笑,自己每次请楚老头帮忙都得以寿命为代价。楚老头已是鬼魂,自然不在乎寿命,可自己毕竟还是人身,怎能不吝惜寿命?但听完楚老头的话,突然一动心:“若你能够打赢盟主,需要多少年寿命?”
楚老头一阵沉默,周玉兵也不打搅。
楚老头再度开口却让周玉兵倒吸一口凉气:“要胜过天盟,至少二十年寿命。”
周玉兵也不理会楚老头能知自己心思,心中直骂楚老头奸商,坐地起价。却也无可奈何:“成交。”
楚老头却又不急着动手,语气很是奇怪:“你那同乡固然有冤,可为此而让你丢掉天禄司统领的位子乃至二十年寿命,值吗?”
周玉兵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本来不值,只因同乡,那便值了。”
见楚老头不作声,周玉兵继续开口:“我自然知道那陆正南这么做是为了天盟,可我还是觉得应该给周子伟申冤。倘我这样是疯了,那便让我疯了吧。”
楚老头终于开口:“老夫本不想跟你去送死,可谁让你愿意拿二十年寿命来交换呢,老夫便陪你疯一回罢!
日中时分,周才出了小城,向北走去。
日入时,周玉兵也出了城门,向南方大山行去。
走到山脚下,周玉兵依着楚老头指点,拿笔蘸着朱砂在崖壁上画出一扇巨大的门,把手划开一个口子,将手掌贴在门缝处,口中念念有词。听到楚老头“快撤”时,纵身跃向一旁。
画出来的门突然“吱嘎吱嘎”地向里打开,望着漆黑一片的山体突然间传出一阵如雷的马蹄声。
忽听一声嘶鸣,一匹骏马跃门而出,在草地上奔跑几圈后走到周玉兵身前,头在周玉兵身上不住地蹭着。周玉兵见那骏马通体乌黑,隔着火焰依稀可见马蹄如雪,心中一动,并不言语。
蹄声不止,不断有蹄下冒着火焰的骏马载着士兵从门中跃出。
天色渐黑,周玉兵看着北方,并不言语。
直到黑夜彻底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