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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何日能破晓

天将明

人间何日能破晓 王横三 11780 2019-05-29 11:40:54

  天盟一二九年二月十三,日暮时分,那座矗立在大陆中央的小城响起了一阵鼓声。

  天盟内城城楼上已密密麻麻地跪了数百人,虽然面色惨白,汗出如浆,有些人甚至身子都在不住摇晃,却没一个人敢站起来,只是不时偷偷抬眼望着站在众人面前的那两人。右边负手而立的那人身穿杏黄袍,头戴束发金冠,面色阴沉地望着远处。在他身后左侧叉手而立的那人身穿甲胄,脸型四方,正是獬豸司统领陆正南。

  陆正南虽亦是望着远处,眼睛却不时瞟向右方,嘴唇翕张。只是这闻鼓声不知其意、临阵退缩、让粗通拳脚的周玉兵孤身涉险,这数桩罪过加起来,即便自己是獬豸司统领,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副盟主为那些人开脱,只得什么话也不说,在心中将众人骂了个遍。

  跪着的众人亦是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那面已一百多年不曾响起的警鼓竟会突然响起,更要命的是为救副盟主而修为尽废的周玉兵竟然率先出城迎敌去了。只盼副盟主能够看在牵涉人员极多的份上法外开恩。

  许是苍天有灵,听见众人的祈祷,副盟主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自明日起,你们便去破军营报到吧。”

  闻言,众人面色苍白如纸。破军营虽然地位尊崇,几与六殿平起平坐,却是个凶险之处。即便每年都在招人,仍是人手不够。以在场这数百人的身手,只怕一年之后还活着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众人正惶惶间,原本由一鼓一停逐渐转为七鼓一停的鼓声再变,连绵不绝,中无顿处。就连陆正南亦是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杀声四起的外城,不敢相信这座连大陆上最强的唐国也要礼让三分的城竟会在一夜之间被人攻破。众人偷眼觑见副盟主脸色已不能用糟糕二字形容,眼神之中俱是冷意,心中后怕不已,纷纷收敛心神专心望着外城街道……

  右手牵着缰绳的周玉兵站在外城城门前,望着城门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沉默许久,这才转身向城内走去。

  从那道门里出来的红甲士卒们已经下马,与天盟弟子在外城街上厮杀,这么长时间才向前走出数十丈。地上堆积的尸体却远较之前更为密集、复杂,既有穿甲胄者,也有着锦袍者,甚至还有些人穿着下人的衣服……却都是紧握着手中兵器,仰面倒地。

  地上的尸体年龄不一,既有苍颜白发者,亦有稚气未脱者。周玉兵知道这些人无一例外,俱是天盟弟子,有的甚至还是自己手下,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忍。却仍是低头沉默着走在有些黏腻的街道上。

  周玉兵突然停了下来,出神的看着横躺在街道中间的尸体。尸体满脸血污,面色狰狞,身上盔甲已被染的鲜红,透过遍布盔甲的刀口隐约可见内里脏腑,残存的左臂却仍是紧握手中已有些卷刃的长剑。

  周玉兵认出是平日里连个风寒都要请杏林院的大夫诊治一番的天相殿殿主杨衡,不由得心生怅惘,叹息一声:“痴儿!我本无意杀你,你又何苦自来送死?”

  一直沉默的楚老头突然哂笑一声:“你既下令天禄司众人听到鼓声便往城南冲,便是存心送他们去死。如今却在这里故作姿态,怜惜起众人性命来,这份虚伪的劲头倒还真与那刘三有几分相似。”

  周玉兵无心与他辩白,只是定定地望着杨衡的尸体。虽然心中不忍杨衡曝尸街头,却也害怕待的太久被人看出端倪,只得越过杨衡尸体,在愈发黏腻的街道上行走。

  忽听右耳风起,周玉兵知是白虎司那群见不得光的人,左手一拍马头,趁黑马向前奔走时探手取下悬在马背上的宝剑,而后身子向下一矮,堪堪避过擦着头顶而过的飞刀。周玉兵知晓破军营习惯,心中不敢放松,双眼在四周不住搜寻。果不其然,尚不及直起身子,风声再至,这次却是左右两侧及身后同时传来。周玉兵执剑的左手负在身后,身子索性再缩,低头向前翻滚而出。“当”的一声响起,周玉兵顾不得左手虎口被震得发麻,右手随意抓起散在身旁的长刀便向后掷去,一声惨号伴着刀子入肉的声音响起。才躲过三柄飞刀,周玉兵却又觑见左右各有数十柄飞刀如雨点一般射将过来,不由得皱眉轻骂一声“歹狗”,也顾不得颜面,继续蜷起身子在地上不住翻滚。

  忽的,周玉兵察觉右边那人飞身而下,匕首朝着自己后心直刺而来,左边那人紧随其后,短刀照着自己脖颈直直剁将下来。周玉兵心知躲不过去,大骂一句“直娘贼”,右脚向右一蹬,身子立时左移,右手随即探向身后,将宝剑抽出几分,护在项间。只听“哧”的一声,周玉兵虽然避开要害,终是躲闪不及,被右边那人刺中后背。一团火焰同时在剑脊之上迸出又消失不见,周玉兵握剑的右手被那道巨力压得向下,项上一痛,一缕血丝渗出。

  周玉兵才待拔剑起身,忽觉身体一麻,动弹不得,斜眼瞧见那两人再次举刀,大呼不妙,连忙向楚老头求助。“哧”的一声,一柄飞刀极突兀地出现在周玉兵后心之上。那两人见状大喜,举刀要斩去周玉兵头颅。

  那两人眼前忽的闪过一道白光,身体作痛,接着便瞧见原本半蹲在地上的那人此时倒提宝剑向后面那人冲去,心中大惊,待要阻拦,手却无力垂下,身子后仰倒地,到死也没明白那人到底是如何挣脱麻药的劲做这回光返照之举的。

  却说身后那人初时见周玉兵掷来的刀扎在身旁尸体上,心神稍定,随即便顺水推舟地假意惨号一声,躺在地上不动,心中却腹诽不已。等到周玉兵被那两人刺中无法动弹,这才将手中飞刀照着周玉兵后心掷出。得知扔中后便躺在地上,只等那两人割下头颅后去找统领。岂料本来必死无疑的周玉兵竟起死回生一般转眼间将身旁两人斩杀,还朝着自己走来,心中不免惊惧。但想到与眼前这人相似的天禄司统领因为替副盟主解毒而耗去一身修为与十年寿命,料想面前戴面具这人必然也已是废人一个,便站起身来,“呛啷”一声抽出随身短刀,亦是迎着周玉兵冲去,刀尖直指周玉兵心脏。那人忽的失了周玉兵身影,喉头一痛,一蓬血雾自咽喉喷薄而出,身子也随之扑倒在地。

  待那人倒地,周玉兵这才盘坐下来,右手向后取下飞刀,“噗”地吐出一大口发黑的血液,拾剑起身,边走边骂:“老鬼!让你早点借我力量一用,你偏不允。现在可倒好,连副盟主的影都没见到就被这几个杂兵打成这个样子!”

  楚老头不甘示弱,亦回骂道:“你这小子倒还恶人先告状起来!老夫明明已嘱你紧随众人,莫要远离。是你非要逗留于此,学那刘三对着一群尸体说那些劳什子的空话佯装良善,如何怪得老夫?”

  周玉兵面色发赤,心中却略为烦躁,嘴上仍是骂骂咧咧:“早年读到韩信说你‘印刓敝,忍不能予’时还只道是他言过其实,这数年与你相处下来方知所言不虚。你都得了我二十年寿命,怎的仍是这般吝啬?难怪当年会被那刘三夺了秦楚两国。”

  楚老头啐一口,恨恨开口:“你个没良心的狼崽子!老夫若真的吝惜力量,又哪里会唤出这数万甲士?”

  “谁知你不是如当年那人所言‘沐猴而冠’一般来向我炫耀你有多强大?”

  楚老头显然被“沐猴而冠”一词刺激到了,气急败坏地道:“若不是如今我附在你身上,你早就如那人一般被我烹杀了!”

  一人一鬼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待走到红甲士卒身后,周玉兵立时闭了嘴。楚老头却仍不罢休:“你个喂不熟的狼崽子,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跟个哑巴一样哼都不敢哼一声?”周玉兵只是紧跟着红甲士卒,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楚老头却对这副神情很不满意:“你这神情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老夫说的不对?觉得老夫有错那你就别跟在这些人后面啊。”周玉兵没奈何,脸上挤出恭敬之色,连声道:“是是是,大王您说得对,是我太过莽撞了。”

  前面正挥刀往前冲的士卒肩膀忽的抖了一下,楚老头想必也是瞧见了,干咳一声,立时住嘴。

  周玉兵本想再激楚老头一番,但瞧见一杆长枪呼啸而出,将那擂鼓之人钉死在鼓面上,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紧跟在众士卒身后缓步前行。两个时辰后才靠近了内城城门。

  忽听一声暴喝,接着便瞧见一人奋力一跃,举椎砸向副盟主。城楼上众人瞧见那人面相狞恶如凶神一般袭来,尽皆面如土色,心中只有“吾命休矣”一个念头,竟忘了逃命一事。只有副盟主面色不变,依旧负手而立。

  却听城下惊雷一声:“着!”只见一柄巨斧应声而出,挟风雷之势砍向半空中那人。一蓬黑雾从半空中那人身上炸开,雾散之后,连人带椎俱已不见。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唯独陆正南面色严峻,盯着城下戴面具的那人,一双尖刀似的眉毛皱作一团。苦于没有头绪,陆正南只得将视线转向一旁,却瞧见副盟主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张成爪,身子略微后仰,踮着左脚跟,不由得心中发寒,神色之中满是震惊。

  正犹疑间,身旁众人忽道一声好,陆正南忙收回目光,向城下望去。却见一人正从另一条街道往戴面具那人的街道上杀去,那人身旁红甲士卒虽奋力阻拦,但那人拳出如电,身形极快,非但阻拦不成,反而有更多的黑雾炸开。

  那声“着”响起时,便有三人奉了楚老头命令,将周玉兵护在中间,向城门方向缓步前行。忽听那道惊雷之声再响:“大胆狂徒!纳命来!”一股劲风伴着声音自背后疾扑而来。左边络腮胡的那人怒喝一声“放肆”,不待发话便将身形一转,手中长枪挟着碎金断玉之势横扫而出。来者见长枪势猛,不敢大意,身子向后一翻,落在地上。却见那人身材魁梧,满是刀砍斧斫痕迹的盔甲只露出一张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面孔,正是白虎司统领钟子渊。待气息稍定,钟子渊右脚再向前踏出,与络腮胡的那人战在一处。

  钟子渊虽然气息粗重,手上招式却丝毫不慢,在络腮胡那人寒芒点点的枪下仍是游刃有余。络腮胡那人手腕一扭,手臂前送,前跨几步,手上长枪化作一线白光直扑钟子渊心口,却只是将地上青砖刺得碎屑翻飞。钟子渊趁着那人收枪不及,三两步赶上,飞身提膝顶在那人胸前,右拳一摆,砸向那人太阳穴处。只听“咔”一声脆响,那人往后倒退几步,虽然十分难受,但瞧见钟子渊右拳挥将过来,不敢大意,连忙压下心头烦闷,弃了手中长枪,举左臂护住头部。两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那人左臂撞在头盔上,复向右踉跄几步,周身散出些许黑雾。

  周玉兵急忙开口,声音都有些沙哑:“龙且!”右边满脸生须的那人如箭一般冲出,半途中道一声“诺”,手上招式却不停留,将泼风大刀一抡,便照着钟子渊头顶劈下去。钟子渊本想趁机了结了络腮胡的那人,但瞧见那泼风大刀势大力沉,连山岳都能劈开一般袭来,只得舍了络腮胡的那人,向后退去。

  待钟子渊退开,龙且站在络腮胡那人身前,双手握刀在身前,盯着钟子渊,头也不回地问身后那人:“无恙乎?”那人将头一甩,向地上啐一口道:“死不了。你我齐上!”接过身后一人扔过来的长枪再度向钟子渊冲去,龙且亦紧随而上。

  钟子渊面无惧色,满不在乎:“便是四个齐上,吾又有何惧!”

  城楼上陆正南看不过去,吼一声“好不要脸”,纵身跃下城楼,欲要帮助钟子渊,却被周玉兵身前那一字胡,眉目平直好似书生的人举剑拦下。

  城楼上一人见钟子渊与陆正南只是从正面与城下那些人硬搏,轻蔑地开口:“莽夫!只知逞一人之勇,却不知以计取胜,实为匹夫耳!”众人知那人是丹歌殿殿主,时有高论,并不答话,静听下文。那人果然继续开口:“让这等莽夫执掌天盟三司,只怕天盟数年之后便有存亡之忧。依我之见,不妨舍了外城,派柳营弟子数万在街上与那些人厮杀,待这些人入了外城,埋伏在一旁的数万柳营弟子断其后路,将他们困在城中,埋伏在城墙上的数万破军营弟子一齐放箭,管叫这些人一个不留。”

  众人不加深思,只觉丹歌殿殿主言之有理,心中对三位统领生出一些轻视之心。忽听“嘭”一声响,丹歌殿殿主便倒飞而出,撞到他身后众人,倒在地上,嘴角不断溢出血液,眼见着活不成了。副盟主收回右脚,冷声道:“纵然这三人只知逞匹夫之勇,却也知道上阵捐躯,保此地太平。你们这群连上阵杀敌保天盟平安都不敢的怂货守着别人用命打下来的太平,有何资格对他们指指点点?”余下众人立时噤若寒蝉,收起心中大不敬的想法,望着城下。

  副盟主一张圆脸此时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恨不得将身后这群只知空谈的庸人们悉数扔下城墙,最终还是压下心头愤怒看着城下。待看到钟子渊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时,脸色这才稍缓,忽然向城下喝道:“住手!”

  钟子渊与那两人战得心头火起,只当听不见副盟主所说,招式较之前更为狠厉地冲向面前那两人。龙且与络腮胡的那人喘着粗气,强打精神准备应战,下一刻却惊骇地发现钟子渊那副他们两人砍了半天只是多了一些浅痕的盔甲右臂上竟有一个食指粗细的小洞,血流如注。钟子渊亦是停在原地,愤怒地望着城楼上的副盟主,待副盟主冷到极点的目光扫在他身上时,负气向副盟主一拜,同陆正南退到了内城城门前。

  副盟主的眼光停在了周玉兵身上,周玉兵只觉芒刺在背,遍体生寒,却仍是强作镇定。副盟主语气之中不喜不悲:“不知先生何故兴兵?倘是天盟的过,怀安在此向先生赔个不是。”

  周玉兵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为了天下公义。”

  副盟主眉头微皱:“先生何必诓我?天盟行事,向来是以公义为先,便是皇亲国戚,倘若有过亦与百姓同罪,唐国亲王李建德一事想必先生不会不知。”

  “天子犯法,倒的确是与庶民同罪。但不知,天盟弟子犯法,该当何罪?”

  副盟主半眯着眼:“此事的确是怀安的不是,只是怀安亦有苦衷,还望先生见谅。”

  周玉兵只觉得这番谈话似曾相识。彼时的他已是深得副盟主器重的天禄司统领,因新的天盟弟子多有德行败坏之流而特意面见副盟主,请求副盟主壮大天盟一事稍微放缓一些。当时副盟主与他长谈一番,有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副盟主有一句“如今天盟虽强,但各国法令不统,天盟行事多有掣肘。我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天盟。”一句是“大陆七十二国法令一统,功莫大焉。实现此举之人,必须是我。”另一句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数年前奇毒一事,令我意识到我已是一介老朽,终有竟时。况且盟主出关之日不定,倘他出关,我平生所愿尽为泡影矣。即便他出关后因循我愿,世人记住的也必是他寇怀文,谁还记得我寇怀安?”因着这三句话,周玉兵对天盟中无德之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副盟主早日功成,重整天盟。

  周玉兵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竟不经意间成了杀害周子伟的帮凶之人。将心中一口浊气长长吐出,周玉兵望着城墙上的副盟主:“七十二国法令一统,你见到了千万世后之景,但你可曾想过今日百姓?你几近神明,却仍不惜一切也要实现心中执念,深恐抱憾而亡,死后籍籍,何况这俗世百姓?他们便没有心中夙愿、没有恐惧么?贪官酷吏如狼,不过食其肉饮其血,然天盟之毒较之更甚!”

  城墙上的副盟主看着城墙下的周玉兵,隔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怀安想与先生做笔交易。”

  “交易?我这些手下个个以一敌百,而你手下的人要么连站着都成问题,要么是些没胆的怂包,今夜破城已是定局,届时你便是我阶下之囚,我又何必与你多言?”

  副盟主却也不恼,只是开口:“阁下何不看看这四周?”

  周玉兵依言四顾,自己所在这条街道的城门前的数千天盟弟子不住地喘着粗气,身上已如血人一般,却仍是伛偻着身子将不住发抖的双手撑在兵器上,眼中散出如狼一般的凶光。这些人面前的数百红甲士卒也好不到哪里,亦是单手拄剑在地,身上黑气缭绕。那匹黑马促狭地立在街道左侧,右前蹄踩在一人头颅之上,冲周玉兵不住嘶鸣。身后数百丈长街上的尸体已是堆积如山,血流漂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很难找见。

  副盟主继续开口:“先生手底下人以一当十,勇猛无双,将我天盟数十万弟子屠戮殆尽,破城只是早晚。但城中尚有数千天盟弟子愿以死护城,倘舍命相搏,死伤更甚,况城外天盟尚有诸国所献百二州郡,燕、齐、芮、卫等十三国,到时势必驰援此地,只怕城中寸土寸骨。先生口口声声是为今日百姓着想,如今放着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不用而执意兴兵,却是何故?”

  周玉兵沉默半晌,沙哑着嗓子:“你且说来听听。”

  副盟主喜道:“先生果然明理。怀安眼拙,至今未能猜出先生何来,但也料定不是唐、宋、单于庭、西凉这四国之人。更何况你我都是为了天下百姓,那便有商讨的条件了。怀安欲请先生代我伐唐宋两国,只待天下一统,怀安立即重整天盟。至于先生的好处,天禄司统领刚刚空了下来,先生不妨便任此职,至于先生手下三位壮士,分任天相、天府、禄存三殿殿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周玉兵一阵愕然,随即苦笑:“以副盟主所见,我这手底下人可似活人?”副盟主迟疑一下:“依怀安愚见,这诸多壮士皆不类活人……”

  不待周玉兵答话,副盟主忽的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剧变,惊道:“什么!你竟然……”

  周玉兵苦笑一声:“如您所想,这些人都是我用寿命为代价从冥府召来的鬼卒。”

  副盟主面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他只道这些怪人是那人用自己怪异的巫法幻化出来的,所耗寿命想来也不十分巨大,但那人竟如此不计后果,不惜身死也要召这数万鬼卒来殊死一搏。副盟主心中仍有不甘,质问城下戴面具的那人道:“为什么?你不是向来都很赞同我这么做吗?”

  周玉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副盟主瞧在眼里,怒气更甚,一声冷哼,朝着周玉兵虚拍一掌。

  周玉兵知副盟主实力,不敢大意,连忙向左侧跃出。只听一声巨响,原先待的地方已是烟尘四起,碎石四溅,崩起的一块石子在周玉兵盔甲上激起数点火星后跌落在周玉兵脚边。周玉兵看向副盟主的眼中已满是惊骇,在心中骂一声楚老头:“老鬼!你再藏私,我可就没命了!”

  一旁的钟子渊与陆正南在周玉兵跃出时便对视一眼,准备擒下周玉兵,却被先前三人拦下。副盟主一掌挥出后,轻蔑地道一声“不自量力”,亦是纵身从城墙上跃下,举掌拍向周玉兵天灵盖。周玉兵双目尽如墨染,宝剑“呛啷”一声直刺副盟主掌心,剑势迅疾,竟有雷鸣之声。副盟主知此剑威力不凡,不敢托大,急忙收回右掌,双脚在剑身上连点两下,借力落在周玉兵身前数丈处。周玉兵不待副盟主回复气息,便赶上前去,圈转长剑拦腰横削。副盟主心中恼怒,提气将左掌拍向剑身,待剑势稍滞,进前几步,右掌拍出。周玉兵才以左掌迎下,副盟主左掌又至,待左掌缩回,右掌又紧随而至。

  周玉兵才接下这三掌,已觉腹内翻江倒海、气血上涌,瞧见副盟主左掌已近,连忙后退几步,举剑上撩,副盟主左臂却似无骨一般绕开剑身,掌势不变,周玉兵不得已,复举左掌相迎。这四掌掌力如巨浪一般生生不息、交相叠加,将周玉兵左臂震得发麻。周玉兵不待喘气,瞧见副盟主右掌再至,心中发狠,并不闪避,圈转长剑,小臂微抬,直指副盟主眉心。

  副盟主未料周玉兵有此一着,急收右掌,侧身险险闪过,提膝侧踹。周玉兵只觉小腹如遭巨锤敲击,退出几步,咽下涌至喉间的甜意,手中剑如疾风骤雨一般,与副盟主再战作一团。

  另一边的钟子渊已是战得兴起,放声大笑,连呼“痛快”,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对面龙且与络腮胡的那人却是心中连连叫苦,面前那人先前已挡住了另一条街道上的红甲士卒,又赤手空拳绕远从背后偷袭周玉兵,以一敌二仍是不落下风,反将他二人打得左支右绌。两人再拦下冲向周玉兵的钟子渊时,只道能与其战个平手,岂料那人竟不顾右臂有伤,势如疯魔,本就快如奔雷的拳势更为凌厉,拳劲更甚。龙且分身瞥见周玉兵原本快如疾风的剑招愈发缓慢,心中发急。正愣神间,就见钟子渊凌空一跃,屈膝向龙且头顶坠下。络腮胡的那人见龙且动作稍慢,急忙一脚踹开龙且,横枪过顶,挡住钟子渊,稳如山岳的双臂被压得一屈,散出一些黑雾。龙且心中一凛,急忙敛了心神去帮络腮胡的那人。

  副盟主已变了招式,双掌如暴雨一般接连挥出,倒有大半都打到了空处,对面的周玉兵手上剑招慢如稚子,两人相斗场景看着极像街头孩童厮打,极为滑稽。但周玉兵脸上神色却极为凝重,身处其中,只觉万浪铺天而至,就连动个手臂都极困难。

  正焦急间,楚老头却又急道:“小子!快撤!”周玉兵顶着压力格开副盟主右掌,心中怒骂:“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撤退是要整个魏国为我陪葬吗!”稍停一下,复又补充道:“便是撤退,也得等我把副盟主打退吧。”

  周玉兵知道再拖下去只怕自己会动弹不得,心一横,垂手闭目,不做反抗。副盟主一掌拍在肩头,周玉兵随之倒飞而出。

  周身压力顿消,周玉兵拭去嘴角血液,依着楚老头指点,执剑在前画一立圆,提气迈步,万道剑光密如雨点一般直扑副盟主而去。

  副盟主眼光毒辣,觉察周玉兵这一招只有五剑杀意极盛,双手划一云手拨开刺向眉心和丹田的两剑,才待有下一步动作,却听一旁陆正南闷哼一声,不由分神一瞥。瞧见陆正南右臂已经不见,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却仍是咬牙向前几步别扭地挥出左拳,一击落空,反被一字胡的那人瞅准空档,一脚侧踢踹在小腹上,弯曲如弓的身子立时倒飞而出。

  副盟主一分神,手上动作稍慢,待反应过来时,刺向两肩、心口的三剑已至身前,要闪避已是不及,只得将胸向内一合,两肩送向剑尖,两道血箭瞬间飙出。周玉兵一击得手并不停手,右脚一蹬,身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一拧腰,右臂顺势一抡,手中剑挟劈山裂地之势照着副盟主当头劈下。

  副盟主避无可避,心中发狠,两手迅疾盘旋举过头顶,反手合十。周玉兵原本刚猛无比的剑势一滞,被副盟主接住。血光飞溅,副盟主双手跌落在地。

  却只是双手跌落。

  另一边钟子渊目眦欲裂,提步欲往周玉兵处赶去,却被那两人联合一字胡的那人奋力拦下。钟子渊心中烦闷,只得将一肚子闷气撒在三人身上。

  周玉兵正要补上一剑了解副盟主性命,忽觉两眼发黑,身子一软,急忙拄剑在地撑住身子,心中却是忍无可忍:“老鬼!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帮他?你就这么想我死?”

  楚老头亦是吼道:“你说什么昏话!老夫力量用尽了!”

  周玉兵心中剧震,却不免怀疑:“你不是说二十年足以么?难不成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藏私?”

  楚老头寒声开口:“若在平时,你早死了!分明是你小子屡次坏我计划,非要亲自与那些杂兵动手,反被伤到,耗去大半命数,如何怪得老夫?”

  周玉兵心中发急:“待此事一了,我亲自向你赔罪便是。眼下你倒是快点拿去寿命啊。”

  力量再至,周玉兵将宝剑拦腰横砍,副盟主心知躲不过去,心道“吾命休矣”,闭目等死。

  周玉兵剑至半途,忽觉心头狂跳,急忙舍了副盟主,整个人向左侧奋力一跃。回头再看时,原先自己待的地方斜立着一柄大半已入地面的木剑。

  副盟主睁眼瞧见那柄木剑,不由得松了口气,接着心头无名火起,恨不得活剐了城墙上的那群人。

  一名黄衣老者从城楼上施施然跃下,停在两人中间。那老者看上去不堪一击,瘦削的两颊只如人皮蒙在骷髅之上一般,所穿袍子也极不合身的拖在地上,凉风起时,将其细若柴禾的身体勾得清清楚楚。周玉兵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值此关头还敢跃下来停在两人中间的,其身份不言自明。

  果然,那老者语气不卑不亢:“不知舍弟何处得罪了先生,竟劳先生举大兵伐我天盟。”

  周玉兵心中叫苦,却仍有些诧异:据天盟资历较老的那些人所说,盟主生得一张国字脸,身材虽不高大,却甚是健硕,怎的今日一见,竟是一个骨瘦如柴、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头?

  周玉兵尚不及开口,便听副盟主不可置信地开口:“大哥?”那老者转过身去,眼中满是歉意与疼惜:“这十几年来让你替我挑这担子,真是苦了你了。”得到回应后,副盟主心中大恸:“大哥!你怎么……”才说一半,便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盟主走上前去,拍一下副盟主肩头:“看你,都快花甲之年了,怎的还是这般小孩子气?”见副盟主面上悲戚之色不减,只得开口解释:“你且看下手上伤口。”副盟主虽然满头雾水,却依言看去,竟发现原先血流不止地双手此时已经结痂,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将这枯荣意练成了?”盟主只是笑而不语,其中信息却不言自明。

  忽听“簌簌”几声,副盟主循声望去,只见对面那人面具如沙子一般脱落,那人虽是满头华发,皱纹满面,却依稀可以辨出正是周玉兵。副盟主心中仍有不甘,愤愤开口:“天盟到底哪里对你不起?竟值得你不惜耗去数十年寿命也要伤我性命、毁我天盟?”

  周玉兵见盟主这一手,心中甚是忌惮:“天盟所欠我的,是同乡一命与其死后声名。”

  盟主抢先驳斥:“一派胡言!我天盟行事向来以公义为先,断不会无故伤你同乡性命,更何况天盟弟子尽居此城,若无要事连那城门都出不去,如何伤你同乡性命?”盟主语气稍停,复又开口:“若说辱其名声则更是无稽之谈!天盟断案极重证据,历百载而无一冤案,怎的偏你同乡蒙冤而亡?定是你那同乡罪大恶极被天盟处决反诬我天盟声誉!”

  周玉兵脸色怪异,饶有兴趣地询问:“如此说来,盟主大人对如今天盟之事是一概不知了?”

  盟主怒气不消,冷声道:“纵然不知,不过十数年时间又能有多大变化?”

  周玉兵突然笑了起来:“能有多大变化?盟主大人,您可知如今天盟弟子已逾千万?可知如今大陆七十二国为官者须是天盟弟子?可知此城之外还有各国所献百二州郡?可知更有一十三皇为求活命举国归附天盟?”

  盟主愈听愈惊,恍如梦中,转过头去厉声开口:“怀安!此贼所言当真?”

  副盟主面上窘迫:“大哥,你听我给你解释,其实……”

  盟主见状已知此事恐非妄谈,却仍存着几分幻想:“我只问你此贼所言是否当真!”

  副盟主低下头去,声如蚊呐:“是。”

  盟主干瘦的胸膛急剧起伏,怒骂道:“混账东西!‘天盟弟子不得逾万、不得随意出城、不干国事’的禁令都被你忘了么?”

  副盟主忽然间大吼:“我没忘!”

  “没忘?没忘你还敢这么做?难不成你非要看着万国攻城才肯安心?”

  “正因为我没忘,所以我才要这么做!我当然记得正是因为历代先烈以命做抵与大陆各国订立的这几条禁令才让天盟免遭战乱。可今时不同往日,而今百姓凡有冤屈即来天盟,但天下奸佞之人又岂止这些?若天盟困居此城,何正公义?况且百年来,但凡皇亲涉罪,天盟都要与那些皇帝做出诸多妥协才能下判。那李建德霸人田产、杀人妻女,仅于大一案就当处以极刑,可为何曾祖提出助唐并有中山一国后仍只是判了一个斩刑?今日之局,皆因天下法令不统,倘天下法令一统,尽归天盟,哪里会有这诸多掣肘?天盟千人而四海惊,天与其便不取何为?此事功成利在千秋,一轻一重我何必舍大求小?”

  盟主知此话漏洞百出,并不驳斥,而是看向周玉兵:“想来先生也听得明白,舍弟意在建万世之功,辱及先生同乡声名实属无奈,万望先生见谅。”

  周玉兵垂剑身侧:“我若说个不呢?”

  盟主将眼睛眯得狭长,依旧劝道:“此一人劳而千人逸之法,先生当真要因一人之苦而损千人之利?”

  周玉兵笑出声来:“盟主大人说话倒也有趣。一人劳而千人逸自然妙极,但倘若劳者亡,余下千人又当如何?副盟主为求迅速壮大天盟,广招弟子而不察其品性,弟子犯错亦是一压再压。而今百姓仍来天盟,却多是不满县衙所判者。而今民已生怨,倘民意尽失,即便天下法令一统,百姓如何守法?又哪里来的万世之功?”

  盟主知周玉兵亦是真心想让天盟强盛,心中敬佩,朝周玉兵一抱拳:“先生所言极是。怀文在此立誓:待此间事了,便下令罪己。彻查往日所判冤案,偿以重金并昭告天下;重整天盟,尽除无德之人;囚怀安于思过崖,终生不得出。”副盟主闻言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面无人色。

  周玉兵知晓盟主顾念兄弟之情,却也不好多说,只是摸一下鼻子:“我还道可以不用动手,安度余生了,想不到还是躲不过啊。”

  盟主瘦如柴葛的身体挺得笔直,面上庄重:“先生高义,能够为天盟着想,怀文深感敬佩。然城中诸多弟子亦因您而亡,小子身为盟主,理应一战以告亡灵。”周玉兵闻言,亦现出肃穆之色,摆好架势。

  盟主朝周玉兵拜一下:“谢先生成全。先生当心。”待话说完后,盟主便立在原地,闭目提气。周玉兵初时并不在意,只等盟主先动手,却惊骇地发现这数息间盟主如骷髅一般的面颊竟逐渐丰满起来,心中大呼不妙,向前点出几步,一剑上撩。原先看起来有如活尸的盟主此时看起来不过花甲之年,袍袖向外一抖,竟击得周玉兵剑势变了方向。

  周玉兵心中大骇,却不后退,复举剑相迎。两人缠斗许久,周玉兵手中剑忽然一声脆响,断作数截。此时看着不过二三十岁的盟主趁着周玉兵愣神的功夫,一拳打在周玉兵胸前。

  周玉兵退出几步,拭去嘴角鲜血,闭目运气。盟主敬其为人,并不打搅。忽见对面那人身上气势陡盛,飞身侧踹势若奔雷,刚猛无匹。面上虽惊,手上动作丝毫不乱,举双臂在前挡下这一击,随即双手如蛇一般缠住那人右腿,十指成爪。那人右腿受制,复扫左腿。盟主见其势疾,腾出左臂挡在身侧,只觉左臂疼痛欲裂,却仍是左手握拳上挥,向那人膝盖砸去。那人见盟主左拳挥来,不做闪避,反而腰上用力,身子前倾,左手并指如刀直刺咽喉,右拳一摆砸向盟主太阳穴。盟主不敢托大,舍了大好机会,松开双手,身子向后退出,右脚前踢。

  两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盟主对面那人面色发白,冷汗直冒地站在地上,右腿微屈。盟主却并不上前进攻,而是转过身去惊愕地看着地上头歪在一侧的副盟主的尸体,沉默不语。

  天色将明,盟主转身面对那人,见那人做一虚步,右手握拳于胯,左手立掌于身前,相貌较之前更为衰老,不由得面上凝重,眼中却隐有异彩:“先生竟还有余力,晚辈佩服。既如此,晚辈要使全力了,先生当心。”随即立在原地调整气息,面上容貌随气息变化而不断由荣转枯,复转枯为荣,面上神情却愈发凝重。对面那人相貌较前更老几分,周身伤势却已尽数愈合,气势亦较前更甚。

  盟主只道那人亦习枯荣意,见那人只是转老便已如此强势,心中微寒,率先出手,双手做鹰爪状向那人抓去。

  那人亦向盟主奔去。

  盟主突然驻足。

  两条铁链自那人身后穿肩而过,将那人锁在原地。

  周玉兵仅存的意识被这疼痛激得清醒起来,笑骂道:“老鬼,你们那边的人下手都这么狠吗?”

  “谁让你小子让他们苦寻老夫数十载而无果的?你小子往后在冥府怕是要游遍地府一十八层地狱啊。”

  却听两个声音同时开口:“大胆项羽!你打伤冥吏、擅逃冥府,已是大罪!而今又私召鬼卒、残害人间、夺人魂魄,实在是罪不容诛!我兄弟二人奉阎罗之命,特来拿你归案!”

  盟主听声音猜到二人身份,心中惴惴,不敢妄动。只得看着周玉兵被铁链上涌出的火焰焚作灰烬。余下红甲士卒凄啸一声,尽化作黑雾消散不见。只那黑马悲嘶一声,撞向铁链,亦被焚作灰烬。

  铁链向后缩去时,一个尖细嗓的声音轻噫一声,并不多言便消失不见。盟主面色却已难看之极。

  东方已白,盟主收拾心情,命余下众弟子打扫城中尸体,又与钟子渊密谈一番,将他打发出去。

  做完这一切,盟主站在城楼上,面色凝重,祈祷天盟能躲过此劫。

  旭日初升,天盟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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