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水墨清风
赵意浓猛地抬起头!
伪装出的惊慌失措瞬间凝固在脸上,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滔天恨意喷薄而出!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俊美却让她恨入骨髓的脸。
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节阴铃冰冷的触感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
以身相许?!
穆云峥!顾长宴!
你竟敢……用如此轻佻的言语,来戏弄于她?!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小檀吓得捂住了嘴。
凌风一脸错愕。
看热闹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窃窃私语。
穆云峥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强忍怒火、濒临失控的模样。
他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而眼前的“小白兔”,终于露出了她锋利的爪子。
很好。
这场戏,比他预想的,还要精彩。
*
自那日朱雀大街“惊马”一别,赵意浓心头便如同压了一块阴铁。
穆云峥那双洞悉一切、又带着玩味审视的眼眸,以及那句轻佻的“以身相许”,如同鬼魅,时时在她脑海中浮现,搅得她心绪不宁,恨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交织翻涌。
节阴铃在腕间也似乎比往日更冰。
那股寒意直透骨髓,像是在不断提醒她前世的痛楚与今生的使命。
然而,紫霄真人那句“渐离会因你而死”的预言,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她每一次杀心炽盛时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心悸。
她刻意不去想那个干净得过分的小道士,不去想他可能与宋知意重叠的温润眉眼,更不去想那荒谬而可怕的预言。
这日,她借口为母亲去宝华寺祈福,实则想暂离赵府那令人窒息的规矩,也避开城中可能遇见穆云峥的场合。
马车行至半途,经过一片竹林,清风过处,竹叶沙沙,带着一股清新的凉意。
意浓心头烦闷稍减,命车夫停下,只带了小檀,信步走入竹林深处。
竹影婆娑,日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金光。
她正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忽闻一阵清越的笛声自竹林另一端传来。
那笛声空灵澄澈,不染尘埃,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与烦忧。
意浓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循着笛声走去。
竹林尽头,一条清澈溪流潺潺而过。
溪边青石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男子,正垂眸吹奏着一支竹笛。
侧影清癯,姿态闲雅,不是渐离又是谁?
晨曦透过竹叶,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边,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山水竹林,干净得像一幅刚刚落笔的水墨画。
笛声在他唇边流淌,引得林间鸟雀都噤了声,似在静静聆听。
意浓站在不远处,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眼前的渐离,与记忆中迎春楼说书先生宋知意的温润形象,以及食铺里那个谨慎守礼的小道士形象慢慢重合。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在此地悄然相遇。
笛声戛然而止。
渐离若有所觉,缓缓转过头来。
看到竹林边的意浓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异,随即站起身,将竹笛收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带着方外之人的疏离与礼数。
“赵小姐。”他声音清朗,如同溪水击石。
意浓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脸上挂起惯常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疏离的浅笑,走上前去:
“渐离道长,好雅兴。这笛声,险些将我这俗世中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她话语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撩拨,这是她面对他时,近乎本能的一种试探——
试探他的定力,也试探自己那颗因预言而变得怪异的心。
渐离闻言,果然微微蹙了下眉,却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奈。
他避开她带着笑意的注视,目光落在潺潺溪水上,答道:
“山林野趣,胡乱吹奏,让小姐见笑了。”
“道长过谦了。”
意浓走到溪边,与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弯腰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状似无意地问道:
“道长不在朝元阁清修,怎有闲暇来这城外竹林?”
“奉师命,采些晨露与药草。”
渐离指了指放在青石旁的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几只小瓷瓶和一些翠绿的草药。
“此处水质清冽,竹露纯净。”
意浓的目光扫过那竹篮,又落回他脸上,忽然道:“那日朝元阁一别,道长也不问问,我与你师父谈得如何?这节阴铃,最终是解了,还是未解?”
她抬起手腕,那只古朴的铃铛在竹林的光影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渐离的视线终于再次落到她腕间的节阴铃上,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沉默片刻,才道:“师父既未吩咐,贫道便不多问。此物……终究非凡间之力可轻易掌控。小姐还需……谨慎。”
他话语中的关切极其微弱,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意浓心中漾开一圈微澜。
她想起紫霄真人的话,一股邪火莫名升起,连带着语气也尖锐了几分:
“谨慎?道长是怕我这邪物伤人,还是怕……我伤了旁人,亦或是……伤了道长你?”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紧紧锁住渐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想看看,他是否知晓那个预言,又会作何反应。
渐离抬眸看她,那双清澈如星子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带着攻击性的身影。
他没有闪躲,也没有恼怒,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贫道只是觉得,小姐心中执念过重,易被外邪所侵,于己无益。”
他的回答避开了她的锋芒,带着一种悲悯般的洞察。
这反而让意浓感到一种无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冷哼一声,别开脸:“你们修道之人,总是这般打机锋。什么执念,什么外邪,不过都是托词。”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只有溪水潺潺,竹叶沙沙。
小檀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意浓的袖子。
意浓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转身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赵家千金的浅笑:
“罢了,不与道长论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我还要去宝华寺上香,不便久留。告辞。”
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转身便欲离开。
“小姐。”渐离却在身后唤住她。
意浓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只听渐离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前路崎岖,人心难测。小姐……珍重。”
意浓背对着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节阴铃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复仇的宿命,而身后那人一句简单的“珍重”,却像一缕微弱的暖风,试图拂过她冰封的心湖。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停留,带着小檀,快步离开了这片清幽的竹林,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直到走出很远,那空灵的笛声,竟再次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执着地、温柔地,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意浓烦躁地蹙紧眉头,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无力地叹息。
这干干净净的水墨清风,终究……是要被她这来自地狱的业火,染脏的么?
而她,竟在那一刻,可耻地生出了一丝……不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