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镇在北岸出现了。房子爬满山头，建筑跟夏日茂盛的植物争夺着生存空间，有逐渐蔓延的趋势。南岸碧油油的山坡上，零星分布着几处农舍。清晨的阳光，把从江边码头绵延到坡顶的一层层石阶照得发亮，彷佛镂刻出人们上上下下的脚步痕迹。
方自归和朱大成懒洋洋地刷着牙，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看热闹不失为无聊旅程的调剂，方自归和朱大成便一起去看热闹，原来热闹是船上的几只大老鼠引起的。
几个二等舱的客人昨夜睡下后，舱房里钻出几只大老鼠，有的在行李架上乱窜，有的追逐撕咬“吱吱”乱叫，一只大老鼠还敢跟被惊醒的客人进行长时间的对视，可见这种环境下面老鼠变得多么勇敢。于是几个客人早上见到服务员，便开始投诉，谁知一来二往，客人们和服务员吵了起来。
“有什么奇怪，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服务员理直气壮地说。
“这什么话，难道没有办法灭鼠吗？你们怎么做的服务？！”
接下来女服务员更加语出惊人：“正常的船全有老鼠，没有老鼠的船不能开。”
那位跟老鼠对视都没有崩溃的客人，此时险些崩溃，“啥子？！没有老鼠的船不能开？”
服务员的态度从理直气壮变为严肃认真，“要地震，老鼠不是都逃了？”
观众一时哗然，听到这么符合地震科学的解释，几个客人的人文精神彻底崩溃，更加生气，哇啦哇啦把这床单的肮脏、饭菜的难吃全拿来抱怨，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后来终于船长来了，一番好言相劝，几位客人总算认清现实，回到了自己的二等舱，看热闹的人群才散了。
风波平息后，方自归、朱大成才回去吃早饭。吃完早饭，两人往沙滩椅上一躺，凝望了一会儿长江和远山，又开始胡侃。
方自归说：“没老鼠的船不能开，真是笑死我了。”
朱大成道：“这个女服务员，态度确实差劲，比船员哥老倌差远了。”
“其实这很正常。”
“怎么正常呢？”
“你看，小姑娘是为公家干，态度好，工资也不会多一分钱，态度不好，工资也不会少一分钱，她才懒得跟你态度好。但是船员就不一样了，咱们一人给他五十，他是装进自己口袋的，这个生意相当于他自己创业。打工和创业，态度能一样吗？”
“哈哈，是这个道理。”朱大成笑了，“还是我们安逸，老鼠没有，空气新鲜，伙食不错。”
“船员跑一趟船，五天四夜从重庆到上海，赚一百元外快，相当不错啊！”方自归感慨，“我爸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块，他这份工作安逸哦……他这个算挖社会主义墙角吧？”
五十元的服务套餐，包括位于船上优质地段的躺椅一张，毛巾毯一条，以及在船上和船员一样的伙食。主要是因为躺椅，方自归和朱大成接受了这个服务套餐，因为他们的五等舱是没有铺位的。
“管他挖什么墙角，反正昨天给我们吃的胡罗卜烧牛肉味道不错，我觉得哥老倌人也不错，说话多有意思的。”
“羡慕啊，反正他比我老爸强。”
“他还羡慕我们呢。”
“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不是羡慕我们是大学生嘛。”
方自归沉默了，又想起了不理想的电气工程。
这一段的江水湍急了起来，长江裹挟着许多泥沙，呈现一种浑厚的黄色，在阳光下闪烁着，仿佛一条愤怒的黄色巨龙在在奔腾。而两岸翠绿的青山与黄澄澄的江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间植被茂密，郁郁葱葱，黄色巨龙彷佛被两道绿色屏障紧紧夹在中间。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自归道：“山青而不水秀。你看这江水，简直就跟黄河一样。”
朱大成道：“长江黄得像黄河了？”
“我可是在黄河边的兰州长大的，虽然我生在长江边的重庆。这江水，可不是跟黄河一样嘛。”
“不管怎么说，长江、黄河都是咱们的母亲河。”
“只可惜咱们没有照顾好母亲。看这情形，长江要成为第二条黄河了。”
朱大成沉默了一会儿，“欸，都是母亲河，怎么电视台就只拍了《话说长江》，却不拍《话说黄河》呢？”
“有拍啊。”
“有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关于黄河的片子，叫《河殇》。你没看过？”
“《河殇》？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看。”
“好看吗？”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片子不能说好看不好看，但是它值得看，就是你看之前做好心理准备，就是看完以后恐怕会感到胸闷。”
“啥子？为啥子胸闷？”
方自归凝视了一会儿滔滔江水，“片子里有个观点，说中国人不行。”
朱大成虎目一闪，“啥子？电视台怎么能拍这种灭自己威风的东西？”
“咱们确实没什么好威风的嘛。你看，鲁迅就说中国人有劣根性，柏杨说咱们是丑陋的中国人。看了《河殇》以后，我更加疑惑了，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中华还能崛起吗？”
朱大成一时沉默，方自归接着说：“你看北大清华那些学生，毕了业都忙着留学，留了学都忙着移民。说什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读书最好的都去了美国，那始终不还是美国牛逼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而，当代风流人物似乎喜欢往西跑，以欧美为首选目标，去逐浪淘金。
“方自归，虽然我现在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过于悲观了。”朱大成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咱们跟发达国家的差距那么大，我在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由不得我不悲观。”
“方自归，你小学的时候就关心起这种事情了？”
“对啊。”
“你这也太早熟了。”
“也是我遇到一件印象很深的事情。”
“啥子事情？”
“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那个厂的厂长骑自行车上班，下一个大坡时操作不当车翻了，右手手臂骨折，字也不能写啦。因为厂长就跟我们家住同一个单元，就住我们家楼下，厂长儿子还跟我是好朋友，所以几个月时间里，就看见厂长胳膊上缠着绷带走上走下的，印象特别深。正好这段时间呢，我们教思想品德课的老师，他也是学校刚毕业特别崇拜美国，就在课堂上说起美国，说美国家家都有汽车什么的。我当时非常惊讶，汽车这个东西，这么大，这么复杂，肯定也很贵，美国怎么家家户户都有呢？我们这边这么大一个工厂的厂长，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而美国连一个普通工人都开汽车，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朱大成扭头看了一眼方自归，看见他脸上一副丑陋的粗边黑框眼镜上面，两道轮廓分明的剑眉仍然透着一股英气，心想怪不得第一眼看到浓眉大眼的方自归时，就觉得这张英俊的脸明显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一看这张脸就是个有故事的人，现在更知道真是个有事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