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了不久,玉王府东殿的一个偏院开了个小门,门外隔着街的对面有驾简陋的马车停着,再次换了男装的安时跟着麻子从门内小心四顾后走了出来,又迅速地上了马车,麻子站在原地目送安时离开后,很快又跑了回去,等他把门关严后不久,唐果前一刻设法拖住的王府侍卫才巡逻到这边来……
上了马车后,安时向马夫打听城西这户遭难的人家,那马夫叹了一声道:“听说那主人家原本是个方圆十里小有名气的大夫,养了一双儿女,也不知为何遭了这等灾难!”
安时只觉得压抑,问道:“他有一双儿女?”
“对啊,贼人连那小男童都不放过,不过听说那户人家的女儿也是自小体弱多病,有人说是自幼养在别处,但是邻里几乎没见过她,所以也有人说那幼女早就病死了。”
养在别处?是燕靖城?安时自己都吃了一惊,感觉原主又上了身,带着自己回想起一些细碎的记忆和声音:燕靖城,孤落山,半弯玉,三重里…….
她捂着胸口,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她随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城西时,申时已经过了,马夫把她放在一处茶馆外,又给她指了路,安时照着他指的路走,这里的街很窄,来回的路人也不多,路边有些人家、杂货铺、茶馆和客栈,前面过了石桥再往右边去,就能看到那户烧得破败的人家,门上贴了官府封条的,便是那福家。
离那处越来越近的时候,安时便觉得脚步越发沉重起来,她这么看着眼前的光景,倒觉得一切都是相当陌生的,但在内心深处,却好像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般若隐若现的窒息感。她又觉得似乎是曾一步一步走过这些青砖,然后在即将要坐着马车离开之际,自己会转过头向记忆中模糊的三张面孔挥手道别。安时一定还不知道,她现在的脸煞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除了这处烧得破败的人家,附近的人家也是大门紧锁着,青砖路上很静,灰蒙蒙的天飘些白雪花,行人几乎没有……屋门被封条封住了,安时绕着屋外走了半圈,有一处的外墙已经烧得塌了大半,外墙里有棵烧黑的歪脖子树,放眼望去,是满地的断垣瓦砾。安时小心地跨了进去,屋内庭院里都是焦木烂瓦,墙边半尺高的野草烧成了焦黄,连门殿都烧塌了,恍惚中,安时意识到这里死过三个人,但尸体大概已经被官府抬走。塌殿里进去是没有灯火的,这时天色也不早了,她围着这破院茫然地走了一圈,然后在紧闭着的门后的阶上坐了下来。
在光线斑驳之下,安时神色麻木,双手抱紧自己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风带着雪轻轻扬起她的长发,她喃喃自问:“我在找什么?”她又慢慢抬起头,看着屋内那片漆黑,攥紧了拳头站起来往里走,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安时强忍着胸膛里似乎就要一拥而出的哀号和压抑,眨着模糊泪眼四顾着,地上一角有个烧黑了摔碎的瓷瓶,瓶身碎成片但瓶底还在,安时下意识地蹲下身去翻找,但是瓶底里什么也没有,她又用手拨开那些碎瓷片和灰土,下面盖着的,是另一块半月形的翠玉,她站起身来,用衣角将它小心擦拭干净,然后对着破墙外折射进来的微光细细看了看,那玉上也同样刻着一个“福”字。
安时似是失了魂般,双目空洞地杵在原地,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暮色昏暗,风冷雪大,她的容色破碎凄绝,眼眶血红,纤长的眼睫颤抖着眼泪也止不住地滚落,她慢慢感觉到头痛欲裂,眼前也都开始模糊起来,她的声音颤抖和哽咽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耳畔边,那个面目模糊的男童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姐姐、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慌失措的逃窜声,跌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的人,被绑住手脚塞着嘴巴的姑娘,还有几个壮硕高大的黑影,他们提着尖刀,往自己一步步逼近……这些不同的声音和画面不知是从哪里来,又不知为何地不断地往安时的脑子里钻,像是要把她的脑子挤破一样,泪水淌着安时的脸不断地往下流,她猛然地从那片断垣残壁里跑了出来,她抱着发胀快要崩裂的头,胸口急促起伏着快要呼吸不过来,她痛苦地蜷坐在地,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嘴巴半张着想喊却又喊不出来,她只得哭,只能哭……
雪还在下,半块残阳如血般映照着大地,暮色之下,安时像丢了魂魄一样呆呆站在福家的门前,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喉咙里也发不出呜咽,福家门檐下还挂着两个惨白色的旧灯笼,她就那么抬头站着,盯着牌匾上“福满堂”三个字出神。
“福姑娘。”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安时默然垂下眼,缓缓侧目看了一眼那人,然后,她取下那块缠在自己左腕伤疤处的细白纱,踏上台阶行到福家紧闭的门前,把手上的白纱绑到了门上的铺首处。
接着,她转身走下,声音冰冷:“走吧,二爷。”安时知道逃不了,她也正有此意。
在拓拔夫和满腮胡将安时带上马车出了晋安城以后,他们中途与其他剁狼人汇合后,在再次启程之前,拓拔夫才又向安时提起福家的事。
“你的家人并非我们所害,”拓拔夫沉声道:“在我们来到福家之前,他们便已经被人杀害了。”
安时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拓拔夫继续说道:“上一次你被官府的人带走后,我们的人便又从燕靖城以前绑走你的地方一路查找到晋安城,本来是打算通过你的家人来找到你,但我们并不打算伤害你的家人,你才是我们要带走的你。不管你是否相信,但他们确实是在我们找到之前就已经遇害了,不过,福满堂火的确是我们的人放的,因为他们的尸体已经腐烂了,而附近的百姓和官府却全然不知。”
这时,满腮胡凑上前来,接话道:“丫头,我拿我老胡子的命发誓,我们抓走你也是为了完成祭祀,你是大祭司指定要的人,所以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但我们的确没有伤害你的家人!”
安时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似乎真的没有骗她,那福家究竟是遭到何人的毒手?是仇家还是与何人有恩怨?到底为何要下这样的毒手?
“你们要抓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安时问道。
“我们查过,你生于丙子年十月二十八日巳时。”拓拔治叹气道:“你去年十月曾在燕靖孤落山下救过一个年轻的剁狼人,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安时一怔,然后点了点头,这些发生尚未久远的事,她现在确实都记起来了。那时候福安时与家父一起下了山,在路边的酒馆见到两个长得高大肌肉结实的人,年长的一位正是拓拔治,另一位是个与安时年纪相仿的少年,那少年突发急病的时候,是福安时和家父一起出手医治的,这本来只是好心之举。
“你与那被你所救的孩子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他是大祭司的儿子,也是我和拓拔治的亲侄子,可惜……那孩子后来还是因为突发鬼疾死了。”
安时瞳孔一缩,但是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那个年轻的剁狼人所得的病并非什么鬼疾,而是癫痫病,如果救治不当或者是不及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安时问道:“二爷的意思是,渥西拉城的祭祀,是要用我们十二个人的命去换一个已故之人的命吗?”
“并非如此,我们知道那孩子已经回不来了,但是渥西拉城患有鬼疾的百姓很多,尤其在三月之后,等到阳土烧起来了,发病的人也会更加多,中原人称我们渥西拉城为鬼城,将我们称作凶狠霸道的剁狼人,我们的百姓,没有得到慕国天子庇佑,鬼疾和阳土,让我们的百姓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拓拔夫转过身,眼望着西方,声音带着沉痛:“渥西拉城眼下已是穷途末路,活人献祭也实属无奈之举。”
原来如此……
拓拔夫是拓拔治的亲兄弟,两人一起奉命来到中原,要找到十二位生于同一年、不同月份、不同时辰出生的姑娘,其中一位必须是生于丙子年十月二十八巳时——即与大祭司的亡子拓拔古忱生于相同的年、月、日及时辰,而这一位便是曾经在孤落山下出手医治过拓拔古忱的福安时。拓拔夫兄弟确实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这些姑娘的家人,但是选中的这十二个姑娘必须要跟他们回到渥西拉城去完成献祭,这些被大祭司指派出来的剁狼人,他们为了完成此次祭祀,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拓拔夫宁愿派人查探福安时的下落、也不设法救出拓拔治的原因,同样也是拓拔治及其他几个剁狼人宁死不屈的原因。
这时,满腮胡又上前来,向拓拔夫拱手道:“二爷,马车和姑娘家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赶路回城吧。”拓拔夫点了点头。
安时在离开玉王府之前,把一封信交给唐果,并嘱咐她,如果自己到了戌时还没有赶回来,或者是玉王爷比她先回来,就亲手把此信交给他。
“殿下,我此番去往城西,自知福祸难定,遇害的福家是否与我有关,那十一位姑娘至今何在,剁狼人又到底意欲何为,一切皆是谜团,而我也许就是破案的关键所在,殿下既将我藏于府中,大抵是府外要抓我的人太多了罢,但愿此行离去,能尽绵薄之力,亦当是回报殿下的恩情了,还望殿下不要责怪,亦不要迁怒于旁人,安时会在一路离开的地方,设法系下白纱带,希望殿下早日破案。”
夜轩之一行人等又快马加鞭赶到城西的福满堂,但到底是来迟了一步。
当他翻身下马,看到昔日安时系在左腕上的白纱带,绑在福家门上的铺首上时,他的心像忽然失了火般有种隐约的慌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