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天庭又恢复了宁静。天蓬还是喜欢独自站在天河边,因为那里太大,大到无人能听到他的悲伤。天河水依旧平静的东去,仿佛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又或者它早就麻木了。但天蓬想,它应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选择漠视。
因为他与它一样。
“我们是不是没有心了?”天蓬一遍遍想着霓裳的话。
“我听说只有苦海才无边。”
“这里又何尝不是苦海!”他无奈的摇头叹息。
天边红霞早已散尽,可那个瘦小的身影总在他心头缠绕。他站在佛祖手心笑着向他招手的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霓裳,那猴子说他找到了天涯,还告诉我那里很美。”
……
月宫。
依旧那么静,清幽的月光冷的让人不可侵犯。阿玉在玉阶下捣着药,不经意的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桂树下的天蓬。
“天蓬哥哥,你……你怎么到月宫来了?”阿玉惊讶的说道。
“我只是想随便走走,谁知道无意中就走到了这里。”天蓬沐浴在那片清丽的月光中,语气变得越发温柔。他轻轻折下一段桂枝,枝头细碎洁白的花朵悠悠散发着幽香。
“想不到月宫里真的有桂树。”他终于走了过去,阿玉放下捣药杵,慌乱的站了起来,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你不拦我?”天蓬问。
“五百年前那一箭也没人拦你,你也一样放下了强弓。”
“你还记着?”
“忘不了。”
天蓬走到她身边时,她更加的慌乱,无法抑制的心跳迫使她不得不快速逃离。
“你是来找霓裳姐姐的吧?我去叫她出来。”
阿玉走后,天蓬俯在了药臼边上,拿起捣药杵细细看着。它有着如同月华一般的色彩,触手冰凉。
“这月宫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这般冰冷?”他问自己。稍顷后,又微笑着摇头。
“不是,至少她不是。”
药臼边的玉盘中静静躺着几支鲜红的灵芝,如血一般的肌理,幽幽冒着紫气,时不时传来阵阵清香。
“这是什么?”天蓬放下捣药杵,伸手拿起一支灵芝。
“阿玉是专门为那些上仙捣灵药的,不知这又是哪一位上仙的天材异宝?”
他四下望去,见月宫被一团清气笼罩,灿烂的阳光被完全隔绝在外,好似一座牢笼。它轻飘飘的浮在星空中,独自散发着清冷柔和的光芒,如同一粒飘进大海的冰晶。
“怪不得她要寻找天涯。”天蓬一声苦笑。
手中的灵芝仍在冒着阵阵紫气,好似在摄人心魄。果然,这世间越高贵的东西往往越魅惑。
他觉察到,自己从踏进月宫的那一刻开始,原本那颗滚热的心就渐渐变得冰冷起来,一点点侵蚀着周身。某一天,它会不会变得彻底冰冷。
冷冷清清的月光映着他的面容,他的笑容也变得冷清起来,那是月宫里才有的凄凉。
……
“天蓬!”霓裳惊叫着出现,身后跟着同样惊恐万状的阿玉。
“霓裳!”他笑着。
“那是南极仙翁送给王母娘娘的紫灵芝,珍贵无比,你……你吃了它?”
“吃了。”他平静的看着两人,轻轻舔着嘴角。
“我不知道它有多珍贵,但它真的不好吃。”
“天蓬哥哥,你快快离去吧,我们就当没见过你。这紫灵芝……我会去向娘娘请罪的。”阿玉焦急的跑了上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玉盘。
“请什么罪?你何罪之有?”
“我……”
“有罪的是这个天,是这个牢笼。”
他那颗滚热的心仿佛又重新燃了起来,血液在一点点沸腾,他高声叫着:“这不是我要的天,不是!”
霓裳更加惊愕,先前星空下那张安静仰望的脸,如今看着却有了一丝陌生。那个在天河边告诉自己“从踏进南天门那一刻起,我们就没了心。”的男子终于听到自己的心跳了吗?
她也听到了,那么的沉痛。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布满红霞的天际边,那道瘦小的躯体燃烧着满身怒火,向天地吼着:我不服,不服……
那怒吼让她周身冰冷。
“霓裳,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天涯。”
“没有天涯。”
“是这个天没有涯,我要的那个天有涯,有你。”
“天蓬我不想找了,你也别再找了。”
“可我已经找到了,从我踏进月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天涯藏在这里。”
“还有我的天涯,也站在了这里。”阿玉悄悄告诉自己。
霓裳感觉到自己那颗冰冷的心渐渐有了温热,它化作两行热泪从她腮边滑落。她微笑着看着天蓬,还有他身后慢慢闪出的纠察灵官。
……
月宫最大的一棵桂树下。
“他好像又回来了。”
“羿,我看见了一个人,他很像你。”
桂树下的女子终于微笑了起来。她明白,她紧绷了千年的沧桑面颊,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千年前,她也笑得这么开心过。
“小嫦,你在家里等我。”
“你真的要去?”
“真的,苍天看不到苍生疾苦,可我看到了,我就必须要去。”
“十个太阳也许是上天设的天罚,你射了它们,岂不是逆天而为吗?”
“欺人不欺心,逆天不逆我。”
“羿,你去吧,我会一直等着你。”
“等我回来陪你一起赏月。”
那时的人间,岁月很长;那时的月亮,距离好远。她那晚没等到他,只是静静的吞下了上天的“赏赐”轻飘飘的远离了人间。她似一阵微风,亲手吹散了自己留在人间的痕迹。此后的岁月比人间更加漫长。她只能在月亮上看着遥远的他,看着他追赶着月亮,看着岁月侵蚀他的容颜,染白他的华发。最后,他含泪高歌埋进了风雪。
楼外楼,酒中酒,风皱春池人倚柳。浮碟花间游,飞絮池边走。花开月下解春愁,良人知否?蟾光帐下谁不柔,暗香横流,不见青丝不见眸。
人间再无他,她静立在月宫中,倚着那株高大的桂树。长夜很安静,静到只有她的哭泣和桂花的落地。她每落下一滴泪,桂树上就飘下一朵花。
花落尽时,满地洁白。月光映照中,那片洁白的落花化成了一个人影。女子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轻轻蹙起了秀眉。
“该给你取个名字。这里只有淡淡的月光,所见全是暗淡的白,你该有个七彩的名字。”
“就叫你霓裳吧。”
……
“星君不去送送她吗?也许她回不来了呢。”老桂树叹息道。
女子只是莞尔一笑:“能微笑着离开,我应该为她高兴。”
“也是为你自己高兴吧?毕竟星君与她……”
“可世人永远只知道嫦娥,又怎会知道太阴星君与霓裳。她更适合人间,因为广寒宫解答不了她的忧愁。”
“星君,千年来我一直想问,你和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嫦娥?”
“她吧!她有魂魄。”
老桂树沉默了一会儿,洁白的花朵慢慢落着,他叹息道:
“我一在想,广寒宫到底能不能算进天庭里去?因为这里太过于真实,真实到能清楚的听到人世间的悲歌。我也不明白,这些悲歌到底是谁演唱的?”
太阴星君极目望去,前方一片混沌,仿佛藏了很多东西。
“我还想知道,天蓬走进月宫时,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身后跟着的王灵官?”
星君浅笑:“他肯定知道!”
“为什么?”
“就因为他很从容的吞下了紫灵芝。”
月桂又陷入了沉默,它不明白这个地方的生灵到底能不能称作“人”。他们都有人的心肺,人的思维,可又不得不努力压制着人的欲望,即使那只是最平凡的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