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宫前。
天蓬望着不远处的斩妖台,又想起了那只曾在台上肆意狂笑过的猴子。只是如今早不见了猴子的音容,斩妖台又恢复了它该有的冰冷和肃杀。
它才是天庭最真实的模样,天蓬迫不及待的想登台一看。
“元帅不用太急,用不了多时你定能上台去细细观看。”王灵官在他身后冷笑道。
“我倒是不急,王灵官好手笔,想必之前也是这么跟踪那只妖猴的吧?”
“职责所在。”
“是天命难违吧?我总算知道陛下为何要将斩妖台设在这里了,你知道吗?”
“我从不揣摩上意,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确实很有道理,你看……从凌霄殿看向这里是多么的清楚啊。”天蓬也冷笑了起来,如同斩妖台刮过的微风。
阿玉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陛下还喜欢看人受折磨不成?”
“他喜欢的是无上天威,又有哪一座宫殿不是白骨堆砌而成?天威之下,又怎么不会血流成河?”
“天蓬,别再说了。”霓裳轻轻扯着他的衣角。她眼中波光流转,从进了斗牛宫就没敢正眼瞧过斩妖台,从台上刮来的寒风早让她遍体冰凉。
“我很怕。”
“怕什么?”
“那只猴子的笑声总在我耳边回荡,我怕你也……”
“我也会在台上欢笑的,别怕。”
天蓬笑着大步走向凌霄殿,那风又吹过,霓裳觉得它比先前更加冰冷,她几乎窒息,那个笑声会不会就是最后的绝唱?
……
凌霄殿。
天蓬从殿中站起,慢慢扶起了霓裳和阿玉。
“我们有什么罪?”他看向端坐龙床的天帝。
“私闯月宫,调戏宫娥,偷吃紫灵芝……哪一条不是罪?”
“我去看自己心爱的人也是罪?那紫灵芝不过是个死物,谁人吃不得,这也是罪?”
“可你是神仙,是神仙就得守天规、受管制。”
“没错,我是神仙。”他浅笑,心头涌起的苦涩将这笑容凝固。“这就是最大的罪!”
“你六根不净,确实不配做神仙。这是天界,哪能容得下凡尘里的那些俗事。”
“我早就不想做了,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看向霓裳,终于将心头的苦涩慢慢咽下。
“可她不得不做,天庭是她的家,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这是他的宿命,嫦娥给她的宿命。她是嫦娥思念后羿而心生的一缕情念,无魂无魄,一旦离开天界便会灰飞烟灭,你却妄想着带她逃离,这是在害她。”
“宿命?嫦娥的悲剧不正是你一手酿成的吗?”
“这就是藐视天威的下场,是天罚,天道无情。”
“无情?”
天帝的眼神让他恐惧,那压倒一切的威严背后又隐藏着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
“对,无情!你们放不下的事情,我如何能教会你们放下?你们看不透的东西那么多,我又怎么去一一解答?所以,我唯有无情。我义无反顾的顶着三界之中最无情的罪名,却还要每天都去承受你们的责怪和辱骂。你说的没错,神仙都有罪。”
天蓬感到彻骨的冰凉,他面如死灰。那高坐龙床上的无上天尊此时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可他却第一次对他生出了敬畏之心。他扭头看着嘤嘤哭泣的霓裳。
“我终于知道为何你总说找不到天涯了,我太自私了。”
“天蓬,你只是太傻。我们都太傻,原来我只是她的一缕情思,怪不得我不能开心的活,你别怪我。”她哭到颤抖,单薄的背影让他心疼。
“我不怪你,能大胆的去爱,很值!”
“押下去吧!将天蓬元帅贬下凡间,再世修行。”天帝扶着额头轻声令道。
“霓裳,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深深凝望着眼前人,泪洒凌霄。
“最后一眼了,怎么都看不够,我很怕以后回忆不起你的样子。”
霓裳紧咬着下唇,奋力止着哭声,晶莹的泪滴点点落在脚边。
眉剪秋水,一丝飞红欺白玉;泪洒潇湘,自此天涯陌路人。
他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良久后,殿外一声巨响。
太白金星高呼着入殿:“陛下,天蓬他……推倒了斗牛宫。”
“知道了。”天帝仍旧没有抬头,淡淡的语气中满是悲伤。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读懂了什么。
“陛下!”阿玉“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殿中。
“你想说什么?”
“奴婢想求陛下饶了霓裳姐姐,她再也承受不住一点伤害了。奴婢愿意代她受罚,只求陛下救救她。”
她不敢抬头,很怕见到天帝愤怒的说出“不行”,更怕看到霓裳绝望的泪滴。
“谁都救不了她,把她送回太阴星君身边吧,永世不得踏出月宫。阿玉啊,你也下界去吧,我不想再看见另一个霓裳。”
……
阴司地府。
“神仙也轮回,少见,少见!”阎罗王看着天宫传来的文案,不住的摇头。
“在世苦修数百载,为的不就是超脱轮回之苦吗?又何苦为了一点情欲断送自己前尘,可惜,可惜!”
“谁啊?”判官凑上前来。
“上界天蓬大元帅。”
“神仙也下地狱了?可怕,可怕!”
“不许学我。”
“不敢,不敢!”
“唔……快去取轮回册来,给他找一个好人家。”阎王怒吼。
“马上,马上。”
“快滚!”
“府君大人!”马面冲了进来,慌乱的禀告着。
“又来了一个,也是上界的。”
“是个什么官儿?”
“是月宫里捣药的玉兔,不是官儿。”
“还好,还好!兔子……能轮回做人吗?”
“有点难。”判官拿着轮回册上前,小心翼翼的回道。
“那还做兔子吧。”
“府君,轮回册取来了。”
“你自己拿主意吧,最烦这些上界当官的,我去避避。”
“府君,这次来的是人,不是猴子。”
“闭嘴,不许再提猴子。”
……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
天蓬茫然的站在河边,这里也有滚滚而逝的河水,他静静望着。
“听说这世间所有的烦恼愁绪、爱恨情仇全都融进了这河水中,怪不得这河水这么汹涌。”
“不是融进了河中,而是融在了老婆子的这口锅中。”有个老妪静静的在桥头熬着汤,她缓缓从锅中盛出一碗来,慢慢向天蓬走去。
“你是孟婆?”
“世人是这么叫我的,至于我的名字,我却忘了。”
“为什么要忘?”
“为什么要记得?”
“若忘了前尘因果,来世怎么还?”
“那又何必有轮回?轮回就是忘却。”老妪悠悠叹着,苍老的面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清澈明亮。
她又忘了什么?有过怎样的故事?
“忘却?原来他的目的是让我忘却。”
“喝了吧,再醉一回。”
“不喝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忘?”
“也包括烦恼,忧愁。来世所有的悲欢哀乐妒,贪嗔喜恶怒一起都来缠着你,这不是什么好事,谁不想干干净净做人?”
天蓬走了,从容的踏在奈何桥上,朗声唱道:
“问慈航,谁人不情长?望冥堂,空空有皮囊。归来去,霜花舞过衰草地。回头又是,还续了一般多情。又怎修得,无求无欲无嗔痴。”
“元帅,这也是你的宿命,他给你的宿命。”
天蓬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桥那端的老妪。
“他?”
“他!”老妪眼神微微向上一瞥。
“你必须忘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不再转世为人,将记忆永远封存。”
“多谢!”
天蓬欢快的笑着,笑得心头酸楚,笑到泪眼迷糊。过了桥头,他径直走向了一个路口,路口大石上写着血红的三个大字:畜牲道。
……
福陵山脚。
一只漂亮的青鸟轻快的御风飞着,欢喜的看着山间美景。
“玄智儿,我真的学会说话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也无心再飞。她停在了路边的树枝上,看着脚上的铁环发呆,天青色的羽毛在微风中翻飞着,好像也在帮着她一起细数悲伤。正伤怀之际,忽然看见一只瘦弱的小野猪从树下走过。
“唉,什么东西都往福陵山跑,真是的。”
“啊,你是在说我吗?”小野猪在抬头看着树枝上的青鸟。
“你……你居然会说话?”
“会啊,你不是也会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些人没有把你当作妖怪吗?”
“妖怪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我一路上什么都没遇到,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呢。你是人吗?还是妖怪?”
“你才是妖怪呢,天生的妖怪。”
“那你就是人了?”
“不是。”
“原来你也是妖怪,真好。”
青鸟生气了,她飞下枝头,用力啄向野猪。
“都说了我不是妖怪,你才是。”
“哦,我知道了,原来我是妖怪,谢谢你。”它很满意,舒服的摇起了尾巴。
“这还差不多,以后你要叫我姐姐,我可是活了好几百年了。”
“好的,姐姐。”
“不过上天真的很不公平,我活了几百年才学会说话,你却生来就会。”
“看来还是我厉害些,你要叫我哥哥才对。”
“休想,你丑死了,我才不叫。我还是带你去找槐树爷爷吧,看他喜不喜欢你。”
青鸟飞走了,却不见小猪跟来。她生气的回头,只见小猪正痴痴的望着天边。
“快来啊,你在那里看什么?笨死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总感觉天边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
月宫。
老月桂又开始落起了花朵,一片一片,仿佛在抛洒着什么。霓裳俯在玉阶上泣泪,一滴一滴,好似要将所有的往事一点点忘记,又好似正在将它们重新捡起。
一只素手轻轻抚上了她削瘦的肩头。
“你……”霓裳知道是她。
“后来,你遇到过他吗?”
“遇到过吧!千年来,我以为能忘得干净。”
她将一颗宝石般纯净的种子递给了霓裳。
“这是月桂的种子,你要用心呵护,静心等着它发芽,开花。”
“花开时,我是不是就能遇见他?”
“慢慢等吧,等到你快要忘了他时,他便会再次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