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帐子里绣被尚温,客人已经起身梳洗了。
我坐起来拢紧衣衫,倚着枕头看他。安秀才年方二十一,鬓角毛茸茸的,举止斯文,见丫鬟端热水进来,忙迎上去接。小金子早历练出来,抿嘴一笑,索性推到他怀里。
安秀才也不恼,在梳妆台前坐下,抬手便取我的手巾打湿了抹脸。
“我们姑娘用的,别混拿,你有你的。”
他笑,“你们也太小气了,一条手巾值什么。”
小金子取笑他,“在别人屋里就算了,跟我们装什么大方。来了好几年,也没见送姑娘点儿金的、玉的,沉甸甸的好货色,尽拿扇面子打发人。”
我赶紧说,“别替我得罪人了,楼下王家的好馄饨,去买一碗来给客人吃。”
小金子拿眼溜他,他手还湿答答的,也顾不得,伸到怀里掏钱袋子,我站起来按住他手,嗔道,“吃丫头几句话,看你。”,一面捞出手巾替他洗。
看小金子出去,我问,“别是真生气了?”
“她说的是,扇面子究竟也不值得什么。”
安家祖上出过大官,三房姨太太生了七八个儿子,他不得宠。只是家世在这里,不进青楼倒像是塌了台。来的久了,性子磨出来,谁都能刺他两句。姑娘们喜欢他,因为他知情识趣,温柔体贴,就算赚不到多少,比服侍贪官恶霸强。
他是我第一个客人,我运气好。同来的姐妹,有叫人折磨的鬼哭狼嚎,做不到半年就上吊的。他对我好,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总要来一回。只是今天来了,明天也不一定去谁房里。
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首饰盒子开着,又多了一只刻仕女的金钗。份量不说,单手艺也少见的,原是宫里传出来的花样。这是京中来的何大人,前日花魁会上见了我,眼巴巴拿着楠木盒子装了送来的,还跟一张拜帖,写的诗不诗词不词,叫小金子笑了好几天。
我抬手合上盒子,倚在他怀里,“我就喜欢你画的扇面儿。”
他笑笑,还是不高兴。
“什么时候进京?”
“下个月。”
安家良田千顷,子弟们不用担心生计。他的兄弟们娶了亲生了子,也就安安分分做起第不知道多少代安员外郎。我认识他时以为他也当如此,家里有太太,遇见喜欢的,带回家做姨太太。我不撒谎,我是打过主意的。只是想不到,自打考上秀才,他竟一门心思奔前程去了。乡试不中,第二年太子出生加恩科,又没中,再去就是第三次了。
我看他,他漫不经心的喝茶,不大想说话的样子。
小金子的馄饨还没买来,是有心给他难堪了。我有点恼,又有点羞,何大人对我若是这般长情,哪怕平日里看着淡些,也好些。没得喜欢时天上的月亮都肯摘下来,热乎劲儿过了,竟面儿也见不着。可他再好,又偏是个不中用的。安家规矩大,不娶亲,不能娶妾。看他的意思,没有功名,又断断不肯娶亲。
小金子背地里说,“姑娘别脂油蒙了心,不叫的狗才咬人,再说入了这个行当,指望什么呢,只有钱才是真的。”
小金子不难看,刚下海时还红过一阵,可惜前年从亭子摔下去弄伤了腿,走路跛,挣不来钱了。妈妈撕了卖身契撵她出去,她要死要活的闹,我劝一句,她就赖着伺候上了我。时日长了,她处处替我打算,情分不同于旁人。自从遭到变故,她性子改了不少,十分的精于世故起来。她的话我一向听得进的。只是这一回,她看不上安秀才,我就觉得委屈。
安秀才坐一回,馄饨来了,半冷不热的,叫红油腻住了。他一个个吃下去,待小金子收拾了转身,才重又露出那副冷面孔来。
好没意思,我等他告辞,方才能开始一天的功课:梳洗、打扮、穿上最适合的衣服,高高坐在楼上,俯视外面那条街。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大路,一头通向城门,另一头就是县衙。新来的官员、商贩、外地人……未来可能的客人、良人,都在这条街上。
安秀才说,“茶凉了,叫小金子再倒来。”
“我去罢。”我捧着壶出来,小金子正站在廊前向下看,院子里热闹的很,男人押着大群女孩子。
“新来的?”
小金子接过壶,“他坐着不肯走了?”
我瞥她一眼,“好没规矩。”,便想把话题扯开。就在这个当口儿,女孩子中有一个扬起头向我这边看来。小金子低声说,“这个真美。”,她一张脸,直如工笔画出来的,又精致又讲究,一眼看过去,真挑不出个不好来。
“妈妈该高兴坏了。”小金子踢着栏杆,我听出她不喜欢她。也是,那女孩子脸上一点儿不自在的意思都没有。我们来时都是哭过闹过的,拼着让妈妈饿了三天。
安秀才说,“果然是绝色。”
我回过头,他正看她,“你看我,看热闹把水给忘了。”
“不必了。”他整整衣领,“改日再来。”
她叫做宋引章,名字奇怪,倒是不土,自打来了,不声不响搬进楼上房间,与我隔三四个门。过两三日,烈性的几个也都认了命,妈妈便挑个上午,把大家叫起来认识认识。
宋引章还没有衣裳首饰,仍穿着来时那身旧布裙,头发松松挽着。挨了打的那个抱着胳膊缩在一边,伤像是还没好。妈妈说了几句,无非是好好做事,讨客人欢心。
末了,妈妈指着我,“盼儿做了几年,如今要赎身,只怕自己也拿的出来。只是离了这个门,一个女人又上哪里讨生活呢。所以你们要没本事给人家做外宅,做姨奶奶,也就别瞎挣蹦了,想着攒几样好东西,金的,银的,留着老来花销。”
她一向是这样说,我们耳朵听出茧子来。新来的几个面面相觑,有软弱的便哭出来。妈妈问,“哭什么,好吃好喝的,不比你在家里一大家子人守着饿死了强?”
她抽抽搭搭抹眼泪,“若是攒不来呢?还是饿死。”
妈妈瞪她一眼,“没出息。”
大家都笑,宋引章道,“我们几时见客?”
妈妈点点头,“她们明日就接,你嘛,我还要再留几日。”
小金子扶我回房,门一关便撒开手坐下,打开罐子抓一把瓜子嗑,“真是个人物。”
“什么来历?”
“母亲死了,父亲再娶,亲娘舅打着把她要来,转手就卖了。”
我倒杯茶润润嗓子,“妈妈是要叫她花魁会上才亮相呢。”
花魁会是本地风俗,十来家妓馆每月十五在河上聚集,办个花国大会。经过的客商一钱银子买一朵时令鲜花,投到姑娘们捧着的竹篮里,正午时分便选出了花魁。
“王公子这个月必定来的。”她一直想叫我嫁王家,本地富户,上面没有公婆,正房太太软弱可欺,家里赫赫扬扬十一房,“别叫她抢了去。”
我嘴里发苦,王公子待我如何,她亲见的。那人年纪不大,脾气一等一的阴沉古怪,从不见笑脸,总得我装巧卖乖,才赏下人似的丢个金锭。
“我不爱他。”
“别让老话说着了。”小金子撇嘴,“就是爱俏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小金子一瘸一拐的去开。
宋引章瞧着我,“盼儿姐姐,都说上月花魁是你。妹子不懂规矩,该上门来请个安的。”
小金子笑,“做生意,又不是书香门第,哪儿来的规矩。”
我赶忙站起来拉她的手,“可不是,妹妹快坐下。”
小金子倒茶,见她指甲,大惊小怪的叫起来,“谁给染的,真好,红透透的。”
宋引章忙扯袖子盖上,“姐姐别笑话我了,这还是在家的时候,丫头做的。”
我重新打量她,还是个小姐呢,沦落到此,竟无一点不平之色。我慢慢说,“妹妹的事,我也听说了,真叫人难过。”
她展颜一笑,“到这里,就是做这里的打算。姐姐可有金珠首饰,借我一用?”
我装作不懂的问,“我这些破铜烂铁怎么能入妹妹的眼。”
“月中花魁会,妈妈给了我几件首饰,我瞧着,都不像样儿。”
我将何大人那几件东西取出来,宋引章果然识货,连连赞道,“手艺真好,仿得十成也有七成像了。”
我没接话,她念头一转明白过来,“我在这里班门弄斧,惹人笑话了。”
“我的出身不比你,没见过好货色,只觉得这几件已是上佳之品。”
她摇头笑笑,“还有好的。”
话不投机,她借了东西,千恩万谢的去了。小金子掩了门,“都借给她,你戴什么?”
“我不去。”
小金子叹了口气,“有你后悔的时候。”
花魁会转眼即到,我向妈妈报了病休,她忙着打扮宋引章,顾不到我。我坐在楼上,远远见大船启航,船上各色衣衫飘飞,待行至河心,丝竹之声便起。我对这一套烂熟于心,如今置身事外,却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小金子在我身后嗑瓜子,闲闲问,“后悔没去?”
“不是。”
一整天我们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晚上回来,妈妈喜气洋洋的,说好几个人抢着付定金,宋引章的生意已经接到下个月了。
我站在廊上眯着眼睛看她,不错她美,但我也不差,她年轻鲜嫩,我也不过早入行三年。
小金子问人,“谁抢到了?”
“周公子。”
“哪个周公子?”
“还有谁?县太爷周大人家的周公子。”
我听了吃惊,若论到嫖,这城里没有哪个子弟胜过他的。周大人不算顶贪,因此周舍财力有限,只是周家现正管着这座县城,任谁在他面前也低了三分。至于品性,周舍爱热闹,玩了多年,一个也不曾娶回家去。我们都不爱做他的生意。万幸,他也不喜欢艳名远播的姑娘。宋引章这么美,又是初出道,正得他意。
小金子道,“周公子怎么肯破财?”
“哪儿是靠钱抢的。”
大家嘻哈一乐,宋引章不明就里,还以为傍上大恩客,磨着妈妈买胭脂水粉呢。
晚间便是她的大日子,妈妈身边的丫头拨过去伺候。点灯时周公子来了,穿一身皂罗袍。再晚点安秀才也来,我迎他进屋,陪他说话。今天他心情好,掏出三两银子叫小金子置办酒菜。她笑嘻嘻的去了,他便说,“这个月的花魁又是你们得了?”
“新来的美人儿,把周公子迷住了。”
他仿佛是醉了,“周兄艳福不浅。”
“你要喜欢,隔几日去找妈妈便是。”
“都是一样的姐妹,何必这样。”
“你厚道,你就别打她的主意呀。”
他搂着我直笑,这一夜过得特别短。日头上来,他还睡着,我算日子,这是临上京前最后一见了,不由得烦恼,“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叫人想不想呢。”
他坐起来,颇为受用,“不想呗。”
我拧他胳膊,他叫着讨饶,闹一阵,我看他眼还迷着,便放他接着睡,自己披衣起来。
阴雨天,周公子起得早,正系着衣裳出门。宋引章倚门送他,薄薄的披着一件翠绿纱衣,春光外泄而不自知,朦朦的晨光中,仿似一株美人蕉。
待他出了院门,她回头望我,还一副颇怅惘的神色,“姐姐好早。”
“你也是。”
她踱过来,我问,“周公子一大早做什么?”
“才刚周家来个下人,说老太爷接了诏令,不知什么事,他急着去了。”
我无话可答,只好笑一笑。
安秀才出来,见她一身亵衣,不由呆住。宋引章面上发红,强笑道,“不知姐姐有客人,冲撞了。”转身急急回屋。
我心中纵有不快,也只好推他,“干什么,急着出来看美人?”
他忙用话搪塞过去。
吃过早饭安秀才便走了,离别之事一语未提。
这一日身上凉,该是早起冻着了。我记挂安秀才,心中郁郁,不知以何潜怀,记得何大人的帖子中有两句:‘微雨燕双飞,玉人独立。’,颠倒念了几遍,倒真真是我心境。
小金子笑,“姑娘也通文墨了。”
下午雨渐渐大了,小金子关上临街的窗,叫我上床捂着,我只不肯,跟妈妈要来支毛笔,想写出这两句来,无奈没念过书,能认字未学书写,怎么都扭不出来。
小金子坐着瞧我,掌灯时候出去端了饭食,忽道,“安秀才来了。”
我‘哎呀’一声,要推门去迎他,小金子又道,“在妈妈房里。”
安秀才是熟客,回回来,进门便放下一两银子,要吃酒另外掏钱,偶尔送我东西,都在房里私自给了。我一颗心扑扑跳,莫不是要带我上京?一点准备都没。我慌的来回踱步。
小金子说,“他带了一百两,今晚要宋引章。”
我扎着手站了片刻,方才坐下来,结结实实喝了一大壶茶。小金子一边铺床,一边说,“姑娘,夜里冷,多盖些,别踢被子。”
说的我眼泪流下来。
小金子又道,“我陪你吧,咱们嗑瓜子儿。”
安秀才临走来找我,我本想不见,小金子说,“不见就输了,往后她们笑话你。”
“人家正当红,输了也不丢人。”
她瞪我一眼,“你以为我说谁?我说你输给这个男人,叫他看不起你。”
我低头想一回,重又打扮了放他进来。
安秀才面无愧色,坐下自斟自饮,“盼儿,若不是你激我,我也不至于动了心思。”
我端起酒杯,“恭喜安公子心愿得偿。”
他哈哈一笑,“引章这个人,全无机心,单纯温柔,我很喜欢。”
小金子笑,“是,王公子、周公子也很喜欢,等何大人回来,想必也很喜欢。”
他不语,坐了一回,彼此都觉得没意思,他撂下银子便去了。
那个银锭我好好的收起来,不使费,留着看。
宋引章见到我面上讪讪的,我挽着她手,“妹妹也太小心了,争风吃醋是做给客人看的。快别放在心上。”
她才松快下来,“我就觉得,姐姐何至于真看上他,除了模样好些,要什么没什么。”
小金子道,“他给你什么了?”
“不过是银子。”
“这可奇了,你不要银子,又要什么呢?”
宋引章认真道,“我要嫁人,住在宅院里,有一头家,几个儿女,往后有人孝顺我,上面有公婆照应,日常有妯娌扶助。”
她十七八岁,若是还在娘家,有这想法不奇怪。只是既已堕入风尘之中,无人可靠,便该想着多赚银子,养活自己终身不说,便是有个变故,如小金子那般,也可进退。妓女从良,从来不是图衣食,有为了赚一票大的,三五年后自请下堂重张艳帜;也有为了情投意合,过几天好日子的。至于什么妯娌、什么儿女,从古到今,有几个风尘女晚年能坐在堂上喝一口媳妇敬的茶呢?亲生儿子过到正房太太名下,读书娶妻,当了官不认亲娘,都是天大的道理。当真是安秀才说得对,宋引章全无机心,单纯温柔。
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哭不闹,乖乖就做起了花魁,“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比那糊涂寻死的还要糊涂。”
宋引章瞧着我,半天方道,“姐姐见多识广,自然比我聪明。”
她讽刺我在腌臜地方呆惯了,小金子忙道,“姑娘也就是抱着个求人不如求己的念头。”
宋引章低头想一回,“我落到这里,就如同天上掉到地下,只想着回去。”
“周舍家可不是你家。”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安秀才。姐姐,人皆知你有心嫁他,偏他无意,只是邪火也不该对我撒。”她从怀里取出银子扔到桌上,“往后我不做他生意便是。”,她气冲冲跑出门。
小金子收起银锭,“不知道给她灌了什么迷汤。”
周舍一来就不肯走,天长日久住着。妈妈着急,区区百十两银子他自然给得起,要说规矩,住一晚便是一两,吃顿饭额外打赏几两,也绰绰有余。只是宋引章艳名远播,肯给大价钱的不在少数。妈妈嘴上不敢说,背地里只管叽叽咕咕的。
如此情热,没几日宋引章便跑来告诉我要嫁。她孩子脾气,转脸就忘了上次尴尬,喜笑颜开的,“姐姐,出了这个门,以后难得见了,这里你对我最好,我会想你的。”
“当真要嫁给他?”
“周家有什么不好?县太爷最和气的,周舍又是独养儿子,房里两个丫鬟,尚未娶亲。”
“周家蛮好,听说周老太太对下人也好。”
“那姐姐担心什么?”
我替她抚着长发,好一把碧油油的青丝,“担心你轻狂,得罪相公。”
她笑起来,“周舍对我好呢。”
“怎么好?”
她捂着脸,从指缝里看出来,“姐姐最知道的,姐姐又为什么独爱安秀才?”
跟她说不明白,没吃过亏的人,怎么都不明白。
“你来的时候短,没存出东西,我的梯己你也看不上。绣一对鸳鸯枕送你做嫁妆吧。”
说到晚间,她心满意足的去了。
安秀才回来,自然吃了闭门羹。他又转来寻我,摊手就是一锭银子。明晃晃的好晃人眼。这回我心气也平了,乖乖接过来,问他,“文曲星,考上没?”
“罢了,不考了。”
“那要作甚?”
“娶妻生子罢。”
我心头颤巍巍的,仍是嬉笑着说,“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他垂下头,“家里早安排下了,是京里一门老亲,多少年不走动了,这才联系上。”
“京里?”
“就独一位小姐,送过来成亲,以后我便随过去了。”
话尽于此,仍是诗酒笑闹,将这一晚消磨。
我还挺羡慕宋引章的,至少有半年一年是神仙般的日子吧。至于往后,谁顾得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