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引章赎身出门,三四个月没消息。妈妈再接再厉买几个人,只是没有那样的美色。花魁会上尽是老面孔,别说客人,连我都觉得闷。
秋天里小金子想起新鲜花样,说要去城外山上拜菩萨。
我问她,“求什么呢?”
“姻缘。”
“原来你还想着嫁,以为你要跟我一辈子。”
“你要是嫁了王公子,我就跟过去做个通房。你都嫁不出,我只好拜菩萨。”
我一面唾她,跟妈妈打了招呼,雇一顶轿子,两人挤着坐了。
风清云淡,庙里却热闹,许多富户女眷借故出来散散。我俩自知身份,不便往人堆里挤,只顾看景,看和尚,看佛像。绕过山墙转进一处院子,却停着驾马车,仆妇围着。
我小声说,“走岔了,人家包下的院子。”
便见帘子一掀,宋引章从车里下来。见是我,她叫,“姐姐!”
跟着伺候的婆子装作看不见我,“宋姨娘,这边儿屋子收拾出来了,进去坐吧。”
“姐姐快跟我进来。”
那婆子脸上露出不快,宋引章拖我进屋,又使唤人倒水伺候。我垂眼坐着,当看不出下人老大的怨气。婆子分明是个领头的,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小金子问,“她们日常也这样?”
“嗯。”
“周舍呢,对你怎样?”
她向窗外瞅一眼,我明白意思,便叫小金子出去做个丑人。她出去要茶要水,婆子只说不曾预备下,小金子责她不会办事。眼见得两人就要吵起来。
宋引章道,“周舍他拿我当是件器物一般,叫睡在下人房里,略不高兴,又打又骂。他房里两个浑身是伤,一再同我说,千万不可与他拌嘴,凶起来吊在房梁上打。”
“什么?”
“他从小在家便是如此作贱丫鬟,所以亲戚们都不肯把女儿嫁他,喝醉了他只同我嚷,‘我手里有打杀的,没有休了卖了的,你别以为还能出这个门口。’。”
宋引章跪在地上抱住我腿,“今日我方知你说的话,我是真傻,瞧不出他这个人。”
我抱起她来,“谁瞧得出呢,我先也不知道安秀才为人。”
“如今我的命都要折在他手里了。”
我将她按着,“你且撑着,同他玩笑,要怎样便怎样,事事顺着他,我来想办法。”
她呜呜的哭,我替她洗脸收拾,耳边听着小金子吵完了,赶紧叫她整好衣衫。那婆子推门闯进来,大声喝斥,“宋姨娘,庙里当开斋饭了,快些走罢。”
宋引章点点头,由着她推到外边,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本月花魁盛会,我忙着筹备衣裳。妈妈见我下心思,还当我羡慕宋引章嫁得好,“不是我说你,早看穿,何至于放跑了何大人和王公子?耽误到如今。”
“妈妈一向教我们多做几年。今日怎的说这种话?”
“早嫁晚嫁,总要嫁一回好。女人谁不盼着穿一回红衣,拜一回堂。”
当初宋引章进周家,虽说是妾,也算做足礼数,侧门抬进去在小花园拜了天地。坊间说起来,都把周舍当成个风尘中的君子,竟把妈妈也骗过了。
“我瞧着周舍不错。妈妈,不如你也与我行个方便?”
她皱起眉头,“才给五百两!安秀才出手还一百呢!同他们周家做生意,活活亏死了。”
“妈妈放心,我必叫周舍掏出钱来。”
“当真?”
“只要妈妈信我,允我三十日假,有人来问,只说我感染时疫,见不得人。”
她将信将疑,“你捣什么鬼?”
“小金子虽不是妈妈的人,我使她出门办事,也需说给妈妈知道。”我捧出首饰匣子,“这三年我积攒下多少身家,妈妈最知道的。我若是要跑,能去哪里呢?”
“你想上京去寻安秀才?”
“妈妈莫取笑我,做傻子,一辈子一回够了。我将梯己做个担保,待回来,妈妈需还我。”
“你这样子吓煞我。为了安秀才倒也罢了。若是为了旁人,你傻?莫不是宋引章不好?你别以为哄得几个阔佬掏钱就算本事。这世上有规矩。像我们这样的人谁管谁顾呢?驴粪蛋子表面光就是福气了,你别强出什么头,白把自己折进去。”
话不中听,却是三数年的情分在里面,我结结实实拜下去,“多谢妈妈成全。”
十五日又下雨。我贴身穿了件黒色罗衣,戴顶斗笠,挂着长长黑纱,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雇一条小船跟在那热闹的大船后面。
正午时分花魁选出来,是梨香苑的秀云。几个人围着她取笑,她也不恼。我远远瞧着,周舍对这群粗蠢汉子看不上眼,踱开脚步,走到船尾来。朗朗的青天,雨丝细密,周舍身姿挺拔,昂然而立,碧青下摆渐渐濡湿。若不是知他为人,这番景象,未尝不可说是赏心悦目。
我叫船家收起雨具,置一张小几,一个蒲团,跪坐在船头,自斟自饮,任雨水浸透衣衫而不避忌。渐渐地,风借雨势,河水起伏,小船随着大船颠簸荡漾,山水迷离之间,旁人都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待雨渐歇,日光晴透,照着桨橹船帆上一洼一洼清亮的水迹,我起身摘下斗笠,略站一会儿,便回船舱中去。
一时船家进来告诉我,那周公子见我走了,方才移开脚步,想是也更衣去了。
晚间周公子求见,我叫妈妈依计行事,只说不见。
第四日小金子回来,“已办妥了。”
我心下空空如也,“他一口答应?”
“不是,他想了想,问是你的意思,方才答应。”
我心知不是真话,只是事到如今,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第五日,周舍递了帖子,言语温存,只说见我雨中独自伤神,若有心事,可予我开解。我在眼皮上点了两点胭脂,加之确实病了,就倚在榻上请他进来。
周舍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比安秀才还多几分俊朗,站在房里,煞是好看。
我勉力坐起,低声道,“那日不提防,露出丑态,叫公子见笑了。”
他离我一丈远,“姑娘对安秀才情深至此,周某佩服。”
我低头拭泪,“罢了,休提他。”
“那日姑娘莫不是有心寻短见么?”
我凄凉一笑,“一时糊涂,已经想开了。”
他叹一口气,“人都说女子水性杨花,依我看来,实是不知好歹之语。”
我们整晚谈情,他并未做出无礼举动。夜深时我精神减弱,他便告辞,临走还留下银票。
我推辞道,“公子,这是为何?”
他正色道,“别无他意,怕你在妈妈面前不好交代。”
小金子送他出门,回来叹道,“如此手段,也难怪宋引章着了他的道。”
我头目森森,只说,“银票拿去给妈妈,快放帐子让我睡。”
这一病拖了七八日,周舍日日来纠缠。我唾他,“你若拿我当那些粉头,给几个银子就要轻薄,我也当你是客人,笑脸相迎。若还有别的想头——你休想在这里。”
他吃我这话压住,不好举动。我便腻在他身上,一时掐掐,搂一搂,抱一抱,叫他通身酥麻,偏又吃不着,哪舍得放手。
他再来时便道,“小妖精,你待要怎样?”
“宋引章那样的美人儿,娶回家你还不足?找我做什么?”
“她哪懂得‘情意’二字,只会撒娇做痴。若我一去不回,她转身便下堂求去。”
我撇嘴,“罢了,人家在家里做太太的,我算什么。”
他揽着我道,“多娶一个何妨?”
我推开他,“谁要嫁你。”
他愣在当地,想拂袖而去,终究不舍,“姑奶奶,你倒是给个活话儿啊。”
我斜眼觑他,“你自来招惹我,怪谁。”
他跌足道,“是是是,原是我招惹你。”
“罢咧,你走便是。”,不再理他。
正僵持,小金子进来,“周公子休唐突佳人,姑娘为你吃不下睡不着,腰上宽出一寸来。”
我作势要打,“小蹄子胡说八道,快出去。”
周舍喜道,“当真?”
小金子趁我不备,从枕下掏出何大人帖子来,“物证在此。”
我赶上去抢,周舍手长,一把抓了去,“是什么,我先看看。”
那帖子写的情深意长,任谁看了也会动心,更何况他以为是我写给他的。
我红着脸坐在床头不说话,一副丝帕扭出了水。
周舍道,“盼儿,究竟如何你肯嫁我?”
我扭脸不叫他看,半晌方道,“周公子,我只盼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有何难,我将宋引章休了便是。”
我赶着问,“当真?”,又撒痴,“不怕公子笑话,今日就带我过府去罢,若真休了宋引章,明日我便嫁你。”
周舍直笑,“这样最好。”
我道,“公子,是我糊涂,一心想着你,忘了身份。妈妈这个门,不交银子出不去哪。”
“银子有何难?”
“妹妹来得日子短,五百两就够,我多吃妈妈三年米饭,怕是……”我垂头道,“公子若是手头不便,我也有些散碎首饰——”
他忙道,“盼儿说话真寒碜人,我怎会委屈了你。”,他叫小金子,“快去请妈妈来。”
妈妈进来便苦着脸拉扯周舍,“周公子啊,我这小庙里统共两尊大菩萨,您给连锅端了,叫老妇人我靠谁?”她捏着我衣裳,“盼儿不同宋引章,我养她这些年,花了多少心血。你看看这料子。不是我说嘴,何大人家的千金也舍不得裁来做衣裳罢?”
“妈妈有话好说,拉拉扯扯做什么,宋引章不是白娶的,半年卖五百两,是多是少呢?”
我跌足大哭,“公子嘴里说的什么,我们姐妹命苦,合不该卖进这火坑,叫人按着头说话。五百两是多的,那我算什么。罢了,公子自去娶好人家的女儿,何必买我这便宜货呢。”
周舍着急,我偏不依,那边妈妈又算帐,他顾得这头顾不上那头,额上迸出汗来,终于大喝,“两千两身价银,这城里也没有过。你若再不依,盼儿为我寻死觅活,你又有何益处?”
妈妈听了一呆,我做戏到十足,当下跪倒在地,“妈妈,盼儿的命在你手里。”
妈妈忙翻出笑脸来,“周公子说笑话,我哪里是为了银子,还不是看看你的真心。”
周舍掏出银票掷在桌上,拉着我便出门。
丫鬟搀出宋引章来,真个是花容失色。我抢着笑道,“妹妹怎么瘦成这样?”
周舍皱眉道,“她成日家病歪歪的,肥鸡大鸭子又说吃了腻口,当真难伺候。”
我倚在他身旁,“公子莫恼。”
周舍赶着叫人取笔墨写休书,掷到她脚边,“你就去罢,莫在这里碍眼。”
宋引章含泪捡起那张薄纸,“你叫我去哪里?”
周舍不耐烦,“我花了身价银子,撕了卖身契,如今不拿你去卖已是仁义。还当如何?”
“你——”
我道,“我与她姐妹一场。今日之事因我而起,何况妹妹无处可去,早晚只怕要回妈妈那里。不如允我送她一程?”
“盼儿果然仁厚,罢了,你就送她出门。”他掏出二钱碎银子,“雇顶轿子,免得这贱人在外面辱我名声。”
“多谢公子。”
他笑得荡漾,“快些回来,高烛鸾被现成都有,今日就是好日子,还等什么明日。”
我含羞对他一笑,扶宋引章出门。
那轿子停在门口,我趁丫鬟小厮们挤在一处叽叽咕咕,转身便钻进轿子,向轿夫道,“快走,一盏茶功夫到,这一两都是你的。”
宋引章哭得气喘吁吁。我顾不得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照样折叠,捏在手中。
轿子刚到妓馆,周舍骑马赶来,一鞭打在轿夫背上。我们俩坐不稳,从轿中跌出,这魔头好凶,劈手夺走白纸,撕了个粉碎,指着我道,“赵盼儿,竟敢在我面前耍花样。”
我低头不语,他作势要打。宋引章连哭带叫,只说周公子当街要杀人。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周舍究竟不是欺男霸女之辈,怒道,“我不杀你,你们跟我去见官!”
周大人升堂审案,人在栏杆外围成一团。周舍滔滔不绝,说我拐带妇女,意图卖他的妾到妓馆牟利。周大人皱眉听了半日,“宋引章确是我儿之妾,为何不在家中,与她为伍?”
我从容笑道,“周大人,妹妹出身青楼,人所共知,我俩自然相熟。”
“本大人不曾问你。”
我磕头道,“宋引章与我有结拜之谊,如今遭人欺辱,我不能坐视不管。”
“她遭何人欺辱?”
我再磕头,“宋引章与安秀才早有婚约,只是安家规矩,始终未能成婚。至后宋引章嫁周舍做妾,行为失德,周舍亲笔写了休书。今日我接妹妹回院中居住,待安秀才前来迎娶。”
周舍道,“我几时写了休书?”
我自袖中取出,呈上周大人面前,“休书在此。”
他一张面皮由白变红,十分气恼,“安秀才入赘京中,如何迎娶宋引章?你分明狡辩。”
我道,“民女不敢强词夺理,安秀才昨日已到城中,此刻正在衙门外。”
周舍怒道,“叫他进来!”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周大人斥责,“舍儿,你且退下,为父自有主张。”
衙役便从人群中领了安秀才进来。
他有功名在身,无需下跪,正色道,“大人,赵盼儿所说句句属实。”
周大人无话可说,意欲退堂。周舍叫道,“我休掉的女人,你还拣去当宝!”
宋引章道,“小女与安秀才早有婚约。周公子强娶我做妾,难道不当问个强占有夫之妇?”
周舍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强你?”
“人证物证俱在。”
周大人老道,见我四人神色,早知原委。只是在堂上争吵令周家蒙羞。他将惊堂木一拍,“宋引章出身风尘,未赎身前何来婚约?犬子既已休她,与何人婚配,与周家无干。退堂。”
我大声道,“周大人英明。”
官司打完,我送安秀才与宋引章出城。宋引章惊魂未定,拉着我不放。我笑道,“妹妹。这次安秀才仗义相助,你需对他体贴温柔,终生报答。”
安秀才面上一红,“盼儿,有勇有谋的是你。”
“可你心里爱她,是不是?”
他低头不语,我又道,“你京中那位娘子,不会打翻了醋坛子罢?”
“不妨。”
宋引章道,“姐姐,你的终身又当如何?”
我回头望着小楼,“从前我以为我的良人在这条路上。如今看来,在这条路上的只有我。”
“什么?”
“我攒够了银子,要跟妈妈商量,她也老了,买卖顶给我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