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放下胳膊,“我是下不了田,不过该是我的我也绝不逃,丁男一年的赋税折成钱是一贯五吧,这个我来交,徭役我能去就去,去不了我会花钱找人代行,不会拖累你们一文一毫”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激愤更没有怨怒,只是很平静的陈说,就像刚才那一巴掌不是他挡的一样,惟其如此,反倒使话语更显得有份量了。
方黄氏,方杜氏……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星河身上,就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
“哎呀,都是一家人,什么你呀我呀的,让外人听见笑话,星河身子弱,再养养就再养养”
出来打圆场的不出意料是老大方之葵,方李氏看看方星河,再看看被方星河稳稳挡在身后的二儿子,转身回座,“好志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就得算”
“祖母放心,孙儿虽不才,却也绝不会给阿耶阿娘丢脸,今天在座的亲人都是见证。不过,孙儿应了自己该应的,却也有一点不解想问问祖母和三婶娘”
方李氏眉间刚起的那一点惭色瞬间消失,“你说”
方星河扭头看向方杜氏,“我记得三叔从开蒙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吧,每次回来都说读书辛苦,不知为何迁延至今却连个县试都过不了,官学里的助学膏火钱更是不见一文。
若过县试都这么难,那以后的州试,道中的拔解,乃至到长安的礼部试又该怎么办?”
言至此处,方星河目光转向方黄氏,“其实说这么多,我只想问一句,三叔这书究竟要念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指望,毕竟三叔在官学的束修和一应花销都是大伯和我阿耶他们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
“老三八岁上就花钱跟着孙先生发蒙读书,第一次参加县试时我家刚添老二,星汉今年已经八岁了”大伯娘方黄氏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方杜氏面红耳赤,“读书人的事谁说得准,都说穷文富武,星宏他二伯当年学武耗费了多少,最后又怎样?还有你方星河,天天二混子似的,要让你读书怕是连你三叔脚后跟都不如”
今天的是非全是三房挑起来的,现在却来撒泼,谁怕?方星河脸色变都没变,“那可未必;再则我若读书,也不会花家里一文钱……”
背后有人扯衣服,扭头就看到方之广满是伤怀的脸,终年沉默如磐石般的他眼睛里居然有一丝求肯之色。
方星河蓬勃而起的战意瞬间冰消,当即一声轻叹,闭口不言。
方杜氏见他不说话,稳住阵脚后气焰立涨,上前一步就要再说时,脸已黑的不成样子的方李氏暴怒声道:“够了!”
一场本该是全家人团圆的聚餐就这么摔在地上,稀碎。饭总还是要吃的,只不过是尬吃罢了,其间没一个人说话,三叔方之仕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为避风头,最终也没出现。
草草吃完各回院落,多亏祖父方桂东当年置办下这么大一处套院,使得三房能各有一个小院子安身,平日里省了多少口舌是非。
二房小院里,方金氏探手摸了摸方星河的胳膊,“疼吗?”
“不疼”,方星河笑笑,眼神转向方之广,“当时的声音听着响,祖母手上其实是收着劲儿的,对阿耶没舍得真下力气。”
方之广“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有话,带着蜡黄色的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这时,方星仪献宝似的将留着的零嘴捧出来,“阿耶,阿娘,你们吃”
“这哪儿来的?”方金氏慈爱的脸顿时挂了起来,方之广搓着骨节的手也停住了。
“阿娘放心,这是我自己挣钱买来的,来路正的很”。
方星河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接过话头将事情原委都说了,一并将药和那件细布春裙也拿了出来。
“你这段日子老往外跑就是为了这事?”方金氏一脸的不敢置信,“以前你老闷在屋里就是学这?我们怎么不知道?”
“我在屋里练时你们都在地里,怎么知道?”方星河笑着揽住方金氏的肩膀,“要不我现在把笛子拿出来给你和阿耶吹一曲听听”
方金氏肩膀一颤,再放松下来时眼圈儿已经微微泛红,老天开眼,这孩子总算是长大懂事了,这些年,不枉了。
“现在可不成,让你祖母和三婶她们听见闹心”方金氏接过细布裙,手一遍一遍在上面摩挲,脸上的欣慰简直让人看的心酸。
方之广把方星仪献宝来的零嘴往方星河这边一推,“你吃”
熟悉的动作,一直都是这样啊!
“我跟小妹吃过了,这是专给你们留的”方星河给方星仪丢了个眼色后道:“我能挣钱了,即便交了刚说的赋税和徭役钱总还能剩下些,以后肯定亏不了嘴,你和阿娘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当我还是个童子”
方金氏嗔怪,“哪儿能真让你自己交赋税徭役钱”
“既然已经成丁该担的就得担着,要是挣的有多,伙食费也得交一份”,方星河没再就此多说,哄着方金氏去吃东西。
方之广捧着闺女给他的零嘴出去了。
“给你祖母送去了”,方金氏解释了一句,“你别怪他”
方星河捏了捏方星仪嘟起的嘴,“我怪什么?现在想想刚才真不该那么说话”
方金氏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把陶碗推给方星仪,“你说的倒也没错”
“祖母和三婶娘一直都不太待见我,我并不后悔说的那些话,只是让阿耶架在中间为难了,毕竟他既是我阿耶,也是祖母的儿子和三叔的兄长”
方金氏猛地看过来,眼睛里隐隐可见水光,失神的喃喃了几句“值了,值了”良久后才又续道:“你阿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不是懦弱,他是心里有愧疚”
“阿娘,阿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金氏眼神移开了,“不该问的别问,你知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就够了”
看来当年有重大隐情啊,不过方星河没再追问,后世读了那么多书,为长者讳的道理总还是懂的。
再则,即便真有什么又如何,就凭他对自己的好,他就是最好的阿耶,有这就够了,足够。
方金氏面前的零嘴最后还是进了方星仪的肚子,她吃着的时候,两人说起了方星河以后的打算。
既然已经确定了不下田,未来该干什么就得有个谋划了。
对此,方星河这些日子早已有了打算,嘴上却说:“容我再想想,眼下先把笛师和画工的事情干好再说”
方金氏点点头,“你尽管想,你想做什么,我和你阿耶都支持,但有一条你务必得顾惜好身子”
见他答应后,方金氏起身去给方之广熬药,方星河坐在小妹方星仪身边想着心事。
读书的生涯又得重新开始了呀!
对,方星河的打算就是读书。这是他当下唯一能走,也最合适的路。
只不过这却没法跟家人说。他既不想让方之广和方金氏再为此承担压力,更不想因为这个在大家子里闹出是非,太烦,没意思。
路子定了就是分析利弊,利不用说。问题在于一是钱,二是年纪,钱也不用说,年纪实在有些太大了,十六岁才开始读书,这要在后世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思忖至此,方星河感受到强烈的紧迫感。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太阳渐落,方星河出门前往画舫,今夜的运气不好不坏,不好是没有客人点笛曲,没有独奏的机会就没有额外的看赏。
不坏是好歹还有客人,随着其他人作为乐工班子的一员进行伴奏,入手八十文。
转天上午,方星河前往雅芳斋,远远就看见东主伍芝芳堆坐在胡凳上抱着茶汤饮子发呆,心中凉了凉。
走近一问果然没生意,转身要走时,伍芝芳懒洋洋道:“山水你能画吗?”
“能啊”
“那你先画一幅吧”伍芝芳注意到方星河饥渴的眼神,脸上肥肉一抖,“我可说好只是试试啊,这个得有人要了才能给你结钱”
方星河眼中的光熄了,不过还是进去在画案上画了一幅,大半个时辰后便已结束。
“画完了,我走了啊”
“这么快?”伍芝芳很是惊诧,不过他身子重就没去看,目送方星河摆摆手走了。
全身就八十文铜钱哥子,在街上逛着实在是心虚的厉害,也逛不起。方星河花十文钱买了十个胡饼准备回家,奈何扭头间一不小心看到了“文心书肆”的店招,想着要读书的事就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雅芳斋外远远走来一人,慵懒的伍芝芳看到他顿时来了精神,以绝不属于其身形的灵巧飞奔着恭迎上去,“蓬莱居士云游回来了?这一遭去的可够远的,都有年余未睹先生尊容了”
来人将近四旬年纪,高瘦的身形穿着未经片染的粗麻衣,外面披着一袭鹤氅,浓密乌黑的头发上束着危危高冠,式样奇古。
其人面容清癯,三绺长须随风轻扬,便步走来时风姿飘逸犹如神仙中人。
“年来你可请到好的真人像了?”
伍芝芳落后一步跟随,哈着腰点头如捣蒜,“去年十月间倒是请到一幅,只是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居士法眼”
看过那幅藏在斋内深处的《老子骑牛图》后,蓬莱居士失望的摇摇头,转身往外走,伍芝芳知道他的性情也不敢留,只能恭送而已。
走不几步,蓬莱居士蓦地停住脚步,“咦?”
伍芝芳见他目光落在画几上,上面放着的正是方星河此前留下的山水画。
我就说嘛,一幅山水怎么可能画那么快,果然是污了这位尊客的眼。臭小子,不会画就说不会,明天见面定要敲打。
伍芝芳凑上去就要解释,一眼瞟过画幅,到了嘴边的话都消散了,出口的也是一句,“咦?”
方星河留下的是两人都从未见过的山水画。
自来作画都是绢本或纸本设色,譬如要画一幅山水先要在绢本或是纸本上勾勒好线条,而后再用不同颜色将线条填满,以呈现山青水绿之山水景观。
但眼前这幅山水却是一点颜色都没用,整幅画面纯以墨色画成,唯一的区别是墨色各有不同,稍稍细察便有浓、淡、干、湿之别。
这幅不仅是前所未见,就连听都没听过的怪画分明没用一点颜色,却能明显感觉出山石林泉间的颜色差异,且比之六朝以来的设色山水,画面整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韵流动,虽然这种感觉极淡,但确乎是有。
“这是什么画?”
伍芝芳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啊。
“此画是何人所作?”
“方星河”
“方星河谁也?”蓬莱居士虽在问话,头都不曾抬,双眼瞬也不瞬的紧盯着画幅。
伍芝芳手口并用将方星河描述了一遍,年纪、外貌、穿着等等。
蓬莱居士听完未置一语,依旧在审视那画,良久后方道:“这幅画我要了,你开价吧”
“啊……哦……那就两……”
“两贯就两贯,没得这般惺惺作态的惹人厌烦,明日你自到我家去取”,蓬莱居士说完,收画飘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