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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唐朝

第十章 黯然销魂者,唯别离而已矣!

最唐朝 紫霄星河 4135 2019-11-11 07:00:00

    “嗯,写的不错,看来你这份日课还是下了功夫的。你的字写得本不算很差,若天天都能如此用心,期年之后当能有所成就,如今礼部和吏部就得意褚体,他们管着科举取士,喜欢不喜欢都得好生练”

  吴可思边圈点着方星河的日课,边有意无意的敲打了他一句。

  方星河闻之赧颜,后世学毛笔时学的是颜体,既是习惯也实在是喜欢颜楷的端庄雄伟、气势开张,对于初唐四家“清秀瘦劲”的风格难免就有些排斥,也自然会在下笔间表现出来,没想到吴可思一眼就看出来了。

  随着跟她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方星河对吴可思越发的心服,这个同样十几岁的少女当真是胸有锦绣,想读书而又遇上她真是大幸运。

  “吴师说的是,我一定注意”,方星河点点头,一并将褚遂良手书递还。

  “这个还给我后你还怎么练,留着吧”

  “这……太贵重了”

  “本朝人物有什么好贵重的,我家里还有好几份。让你留就留着,再说又不是送你,等你用完了再还我就是”

  吴可思轻描淡写一摆手,“这都是小事,关键是时间过的太快,你的课程要加紧了”

  这一下正说到方星河最担心处,不过他没多问什么,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次对话之后,方星河明显感觉吴可思加快了授课的速度,他无法左右吴可思的行动,唯有咬牙跟上她的进度。

  四月中旬,吴可思抄完了她要抄的书,方星河在金生阁的工作也停了,由半工半读转为全天上课,与此同时李松溪日日奋笔疾书,就这还不够,又从虞清臣处借了三个抄手帮着一起抄录。

  当月月末,方星河没有回家,本该休沐的那一天同样是在上课。

  课间,老管事来送当月月俸,方星河坚辞不受,本月本就只干了半个月的活儿,后半月的吃住还全在虞家,实没有收钱的道理。

  老管事终是拗不过他,拿着钱又走了,吴师静静的看着这一幕,未发一言。

  密集高强度的课程一直延续到五月端午,这一天,虞家人在过节;李松溪带着三个抄手在做最后的收尾;方星河跟着吴可思做最后的通经。

  夕阳西下时分,当虞清臣从沔水边观完龙舟竞渡归来时,李松溪并抄手们的抄录工作全部完成,虞家金生阁如期锁阁;与此同时,吴可思也已完成最后一句的解释,《五经正义》通经就此结束。

  阖上书卷的刹那,吴可思感觉如释重负,不过这种感觉维持的很短暂就被突如其来的怅然若失所取代。

  茫然的看看书和一次都没用过的戒尺,再看看下首对坐的方星河,心中滋味莫可名状。

  方星河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从书卷上抬起头,与吴可思一对视,起身、离座、深揖为礼,这一礼既深且久,就像一座无言的雕像。

  吴可思本就复杂的心绪受此一激,眼角一热,鼻翼莫名的发酸。她不想让方星河看到她此时的样子,身子一侧故作不经意的摆摆手道:“我累了,想小憩一会儿,你自去吧”

  方星河起身辞去,回到小屋看到房中整整齐齐放着的全套《五经正义》抄录本,摩挲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这一晚弦月皎洁,星光璀璨,方星河却不想再看书,出门爬上可作瞭望台之用的小屋屋顶,坐在屋脊上抬头遥望星河。

  星河深邃静谧,看的人忽然好想饮酒。

  酒是没有的,身边所有不过一曲笛而已。

  退而求其次,方星河拿起曲笛轻轻吹奏起来,慢慢的,胸中诸般思绪都随着笛音悄然散去,直至一曲结束,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是什么曲子?”

  方星河低头下望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同样趁着夜色出来漫步的吴可思。

  “《天空》,曲子的名字”

  吴可思点点头,“我没听过”

  “心之所感,信口而发罢了。你……要不要上来,我是说这样扬着脖子说话太累”

  吴可思仰头而望,只觉麻衣少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反射着一整条星河,“也好”,说完顺着梯子爬上了并不高的屋顶。

  “这里果然是个赏月的好地方”,少女前后左右的看了看,随即学着方星河的样子在屋脊上坐下来,两人间隔着约一个人的距离。

  清寒如水的月辉洒照在两人身上,两人看看下面,相视一笑。

  吴可思心中因怅然而生,并驱使着她出来漫步的莫名烦躁开始消失,不过随即又感觉怪怪的,遂撇了撇嘴,“你这学生好大的胆子,竟敢与为师平起平坐,成个什么体统?”

  方星河对于师生所有的概念都来自后世,只觉眼前这般再正常不过,“课堂上我们是师生,下课后我们同样可以是朋友,有什么好奇怪的”

  “朋友”,吴可思喃喃了一句,怪怪却又新奇的感觉越发强烈,“自小到大我还从没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更别说还是我的学生”

  “咳咳”

  她的声音虽小,方星河还是听见了,呛的连咳了好几声,“不是男朋友,是男性朋友”

  “这有什么区别吗?”

  迎着吴可思的眼神,方星河黯然败退,这实在没法儿解释,也不能解释,否则实有轻薄之嫌,“没有,都一样”

  “嗯”,吴可思点点头,目光转回天上星河。

  在课堂上一切都正常,但此刻坐在屋檐上望月亮时,两人虽然都不曾说,却都感觉到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正常。

  “你再吹首曲子听听”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异口同声,使得两人再度相视一笑,这一笑之间不正常似是好了许多。

  方星河横笛于唇,片刻沉吟后有笛声清越而起,吴可思双手支颌静静而听。

  笛声极美,尤其是在这弦月星光下,吴可思心入笛音似乎看到了夕阳落日,长亭拂柳,以及掩映于亭外青草间向着远方更远处无尽延伸的官道。

  有晚风拂面而来,吹面不寒却带来了源自于长亭内送别的笛声,每一丝都是离情,每一缕都是别绪,每一声都是依依不舍的赠别,每一声都是未曾宣之于口却会然于心的追问。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然则今日一别,可得复见乎?

  吴可思听懂了,全懂了,于是她蓦然回首,于是,她看到了星月辉光下望月横笛的麻衣少年脸上深深不舍的离愁。

  这是她第一次在方星河脸上看到愁容,一个印象中再多的贫贱也不能使之折腰,再多的辛苦也不能使之丝毫气馁的少年脸上突然浮现出的伤怀,愕然惊诧中似被什么击中,瞬间化为直冲眼角鼻翼的酸涩。

  自下午下课后就一直强自压制的情绪毫无征兆的猛然爆发,吴可思倏然扭过脸的同时,眼角处有一点水光滑落。

  笛声渐转渐悄,终至无闻,然则方星河低沉的歌声却在屋脊上缭绕而起,唱的是吴可思从未听过的曲调,从未听过的曲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歌声很低,低的仅只两人可听,低的不像是歌唱,更像是一个人在耳边的轻轻絮语,但那低声中的每一个字却如此缠绵深致,回环不尽的诉说着不舍、离别以及相聚无期的怅然。

  分明是絮语轻音,吴可思却觉每一个轻音都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自己心上最柔软的那处角落,从没有一次离别如此之沉重难舍,以至于眼泪竟彻底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了,最后一滴泪珠也在夜风中干涸,披着星光沉默的两人最终由吴可思先开了口,“你知道了?”

  方星河看着天际那一颗突然出现的流星拖着尾巴划过,直至彻底消失。后世今生,曾在生命中出现的多少事多少人都如这流星一样,终究离别,而身为对时间空间异常敏感的穿越者,最不堪的便是离别时只能轻轻的答应一声,“嗯”

  “你是最聪明的学生,却是最烂的赠别者,这是我见过的最烂的赠别”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离别既是难免,赠别就必不可少,赠别本为心曲,烂就烂吧”

  “我明天就走了,本想着明天早晨再告诉你”

  “若非为了我的通经与抄书,吴师你大半个月前早就走了。”

  “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子嘛”,吴可思强笑了两声,声音哑哑的,“你既然知道了我正要问问,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生活上嘛自然是想办法养活自己,另外还得存点儿应付赋税和徭役;读书上我想考县学。默经、通经之后,下面就是习经中最难的辨经,要辨析经义那些乡先生们是不敢指望的,唯一的路就是考县学”

  吴可思心中又是一酸,脸上却是笑着,“老师可是很有钱的呦”

  “多亏如此,我欠交束修的愧疚才能轻松好多”,方星河也笑,“吴师已惠我良多,足够了”

  “反正我那钱闲着也是闲着,你改日再还我就是”

  方星河笑着摇摇头,“吴师你这样可不对,莫说师生,便是亲眷之间借钱也是救急不救穷,你总不能借我一辈子吧”

  吴可思看着方星河隐藏在笑容中的坚定,再想想他的性子,终于不再说,转了话题道:“我听清长先生说你能笛善画,如今笛声已闻,画倒是没见着,诚为遗憾”

  “这有何难,你等着”,方星河说完人就下了屋顶,等他再回来时便请吴可思下房入屋。

  简素的屋内点起了两盏灯火,方星河剪过灯花后灯火份外明亮了些,吴可思被请到一盏灯火旁坐下,就见他取纸夹在一方在外看书时所用的托板上,而后拿起一根明显是磨过的细炭条在另一盏灯火前坐定,开始勾画涂抹。

  这是在画画?连笔都不用!

  吴可思不解其意,但终究还是照着方星河的要求保持不动,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星河收了炭条站起,“学生寒素,无以为赠别之礼,权以此滥竽充数,还望吴师不吝笑纳”

  吴可思接过纸低头一看,随即就愣住了。这时,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从半掩的屋门外传入的是贴身侍女小碧的声音,“夜色已深,小姐该安歇了”

  吴可思走出屋外,看到的不仅有小碧,还有站在十步之外的李松溪。

  看清楚她出来后的样子后,李松溪微不可察的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默默将其送至宿处门外,转身欲回时,人又被叫住了。

  “小碧你先进去”,谴走侍女后,吴可思看向李松溪,“如此良材美质,弃于山野岂不可惜?清长先生,我们带上他一起走吧”

  “带上他就是害他,女公子心中分明清楚,又何必出此荒唐之言?”

  “我们是师生!”

  李松溪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信。但除我之外还有谁人肯信?是令尊老大人?令姑祖母?还是天下士林?

  方星河若就此随在女公子身边,且不说令尊老大人及令姑祖母将如何处置他,就是他以后科举,士林中谁人信他是凭着真才实学金榜题名的?”

  吴可思很烦躁,“以乐乡之荒僻,他若长居于此,怕是连山南道的拔解都过不了,还说什么金榜题名?”

  “若不能在乡野荒僻中挣扎奋起,又算什么良材美质?”,月色下李松溪的神情少见的严肃,“士不可不弘毅,是真良材者,比学习书卷更重要的是心性的锻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非如此不足以成大才,堪大用。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知道了,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嘛,七岁上就会背了”,吴可思跺脚回屋,徒留下李松溪在月色下连连苦笑。

  灯树煌煌,亮如白昼,吴可思摊开画久久出神,小碧悄悄凑上来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讶然失声,“好怪的画,呀,好像!”

  画是唐人从未见过的素描,像的简直如从吴可思脸上拓印下来一般,画之左下角录着一首亦是从未见过的小诗《吴师可思赠别有感》: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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