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真就等了一会儿才出来,背着行囊刚走进县学大门就又见到了方之仕,他正低眉耷眼的站在教谕黄朴面前。
当日是黄朴亲自主持的放榜,方星河在人群中听过他的名字,因此认得。
黄朴正在训斥方之仕,“回回说起来你什么都知道,一上考场漏字,错字次次不落,你年纪已是二十有五,还准备在县学养老不成?某多次告诫你治学之道惟诚惟朴,你何曾有一句入耳?浮躁的毛病不改,明年照旧落榜”
方之仕也看到了方星河,在侄子面前这样被训斥,脸早红的跟猴子屁股也似。
黄朴也注意到了方星河,“你是?”
方星河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去看方之仕,“学生方星河”
黄朴紧紧纠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我看过墨卷,今次五经题中一字未错者仅你一人而已,此即为诚朴者也,入学之后更须保持”
“学生谨受教”
“嗯”黄朴满意的点点头,旁边站着的方之仕简直如坐针毡,偏偏教谕没发话又不能走,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才进县学,若你有志于科举的话年龄可有些晚。惟其如此一点辰光都耽搁不起了,去吧,尽快把宿房选好安顿下来,明天就该开课了”
方星河答应后走了,黄朴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一声叹息。只从穿戴和行囊上看,此子当是寒门子弟,以寒门的出身十六入县学,这科举之路不好走啊!
进入县学后庭,里面陡然热闹起来,学子数十,有的唱有的跳有的笑有的闹,还有好几拨追在一起打的。
方星河找到一边看热闹的杂役,问明县学的操作规程。
县学每天上午上课,由黄朴主讲,下午是自学时间,默经,写字这些日课都在此时完成。
吃饭是早上中午固定在县学灶房,学生缴粮油菜金,晚上自主选择,可在灶房也可自理。
住宿属于自愿,愿住县学者交钱两人一舍;家住县城不愿住县学者也可自便,只是不能耽误早课。
面对这样的规程,方星河着实是犯了难。有下午自学做功课的时间,雅芳斋那里尚可兼顾,但不能耽误早课就意味着画舫的活儿无论如何也顾不上了,时间实在是太晚。
略一思忖后最终只能接受现实,这也就意味着未来至少一年之内他只能靠雅芳斋的润笔过活,压力不可谓不大。
交完束修,粮油菜金和衣裳钱,带来的两贯已经去了一半。方星河逛了逛县学学舍,对杂役道:“有没有单人可住的?”
杂役看看方星河满身上下,“想要清静你一个人把两人的钱都交了就是”
那谁住得起?
“有没有便宜又单人可住的?”,方星河陪笑间给负责学舍的杂役塞了三十文铜钱哥子。
杂役将铜钱在手上掂了几掂,“跟我来吧”
县学最后方原本有个小花园,此时早已荒废,落叶遍地,荒草萋萋的景象甚是荒凉,院中角落有一小屋,杂役打开锈锁,门一推开顿时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这是以前花匠的住处,后来县衙砍了他的人事就弃置了,你要愿住就是这儿,不愿就还回学舍,不过我可跟你说好,舍金都是一样的”
方星河捂着鼻子进去,见屋子面积不算小,桌,榻等物虽然陈旧斑驳,但该有的都齐全,遂点头道:“我就住这儿,劳烦贵差借我些洒扫用具”
“先去把该领的都领了。另外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前不是没有人打这儿的主意,都怕闹鬼呢”
“我都穷成这样了,鬼来闹啥?”
杂役哈哈大笑,领着方星河去领了两套细布青矜的学子服和一套质量最普通的文房四宝,这两样是由县衙出钱,算一地之文教。
随后,方星河就开始打扫卫生,累出一身汗总算把小屋收拾的窗明几净,开窗通风祛霉的间歇,眼见外面枯叶遍地甚是碍眼,索性连着一起收拾了,为此午饭都没顾上吃。
下午时分总算打扫完,看看屋里,再看看外面,方星河满意的长出了一口气,能在县学中有这样一角清静地,再累也值了,如今的他实已不习惯与人同舍共居。
收拾衣裳,就在县学附近寻一家汤池花十文钱泡个汤,汗灰尽去,全身通透,再花十二文喝一碗羊汤就两个胡饼,瞬间满足。
吃完,方星河先是去了雅芳斋,告知伍芝芳以后改为下午来,留了两幅佛像后出城北往画舫辞工。
小玉听说他的来意后小小的脸上满是怅然,“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谁知散的竟这么快,你入县学,我跟娘子要去襄州,以后再想见一面可就难了”
“柳娘子要去襄州?”
“乐乡跟襄州怎么比?论理早就该去了”
襄州乃南船北马汇聚之地,漆器之胜远传海内外,人称“襄样”,塞外名为“库露真”,每年都有大批汉胡商贾带着马队骆驼队前来进货,城市繁华不仅冠绝山南,就是满大唐也能排进前七,仅次于三都及扬,益二州而已,乐乡小县跟它的确没法比。
论理是早就该去,但谁让乐乡有个虞清臣呢!
方星河心底一声叹息,口中却是极言襄州繁华,总算把小玉说的高兴起来,“考过县学就能进州学,方星河你好生用功,争取早日到州城与我们会合,到时候我一定跟娘子说给你涨钱,我帮你说”
“好啊,一定!”
离开画舫,方星河莫名的有些伤感,因为离别,更因为柳娘子与虞清臣。
当晚,或许是猛然间换了宿处,新宿处又实在太安静的缘故,方星河在县学后园久久难以入眠,心浮气躁下索性起身在小荒园中踽踽漫步,任月辉朗照,清风拂衣。
不及两圈儿,一墙之隔外忽有琴音飘渺而来,空灵悠远间有巍巍乎崇山之高,洋洋乎流水之长,奏的分明是古典名曲《高山流水》。
方星河驻足而听,先是心浮气躁渐渐静定,继而起了琴笛相合之念。
一念既起,转身入房取笛,片刻后空灵的琴音中多了清越的笛声。
方星河原还担心自己的冒然加入会让鸣琴主人抚琴不奏,待见它只是稍一停顿便即接纳,心中大喜,越发动情用心之下,仅仅一小段后琴笛已是婉转相合,配合的异常和谐。
琴笛合奏中,方星河虽未尝与鸣琴主人见面,却借由音符与之进行了一番无声的交流,其间惺惺相惜的会心之妙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曲行将结束,小园外忽有人扯着嗓子喊,“这都什么辰光了还吹,让不让人睡了”
笛声戛然而止,方星河尴尬的笑了笑,恰在这时琴声也猛地停了,一时万籁俱寂。
方星河往琴声来处看看,目光所及低处是墙,高处是黛蓝色星空,既看不到琴更看不到人,刚才快然于心的那一曲合奏就好似飘渺的幻境。
摇摇头继续漫步,不为消浮化躁,只为让心情从刚才的合奏中复归平静,却全没注意到琴声来处的墙头突然探出半个脑袋在向他张望。
很快,半个脑袋缩回去,爬下梯子,向一白衣人低声道:“看到了,看到了,吹笛的是个书生,那笛子还拿在他手上呢”
“书生?多大年纪?”
“最多只在十六七,高高的个子”,半个脑袋吃吃一笑,“长的还挺俊俏”
“十六七?”,白衣人歪着头不信,“少年男子很难奏好《高山流水》,盖因未历世事者难知淡然真趣,他的笛声可不像”
“不信,自己看看嘛”,半个脑袋扶起白衣人就往梯子上推,随后双手齐动生生将之顶了上去。
白衣人稍一探头,正好看到一个青矜士子踏着满地的白月光迎面而来,其人手抚长笛,面容俊秀,于清风明月间恰似空谷幽竹,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白衣人的脑袋猛地缩了回去,而后手忙脚乱的下梯子。
“怎么样,我没说谎吧”
白衣人习惯性的歪了歪头,“果然是个清隽少年,怪哉,怪哉!”
经此小插曲,方星河得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身,洗漱罢赶往灶堂,黄朴已经到了,整个早饭过程中满饭堂六十余人鸦雀无声,让他见识了一回食不言的规矩。
吃完列队前往明伦堂拜孔子,礼之所在无需多言。拜完学生开始分流,四十个老生为一班上课,二十个新生为另一班,其间方之仕路过方星河身边时当真是目不斜视,就像他之前所说就当不认识。
分流完毕,新生二十人被安排到明伦堂右侧的一间教舍,方星河左右看看,同期生中比他年纪大的不过寥寥三四人,他在这里居然成了“老”学生,难怪昨天黄教谕会特别提到这一点。
这一届县学生很猛,时不我待啊!
方星河在看同窗,同窗看他的更多,边看边还指指点点,说的都是“他就是榜首”,“他叫方星河,第一名”之类的话。
黄教谕来了,县学第一课开始。
一上午时间被分成两大节,第一节讲《五经正义》的通经,这一节很很轻松,毕竟能考进县学的都有《五经》功底。
中间小小的休憩后第二节开始,黄朴清咳一声,“现在取出《昭明文选》”
《昭明文选》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由六朝时梁武帝长子萧统组织文人编选,共收录自先秦至梁的诗文辞赋六十卷。
周围一片哗哗声,方星河却傻眼了。
他根本没有《昭明文选》,之前就没想到县学会用,自然也就没抄。
黄朴走过来,“你的书呢?”
方星河站起来,“学生没有《文选》,不过我会尽快想办法”
十九道目光唰的集中过来,小话议论也随之而起。
“呦,他不是榜首嘛,怎么连《文选》都没有?”
“你没看他昨天来的时候的穿戴吧,寒酸的很,买肯定是买不起的,看样子抄都找不到地方”
“连《文选》都没有还读什么书?州试以下看《五经》,州试以上可就是看作诗了,本朝号称以诗取士,他现在连抄书都找不到地方,还到哪儿去找名家诗集观摩学习?无此何以作好诗?”
“这么大年纪还这么穷,不好生作农作商读什么书嘛,这事要是传出去,真吾辈同窗之耻也”
“哈哈,以后科举路上吾辈又少一争榜人也”
……
这些议论小话方星河听到了,黄朴也听到了,低头一声叹息,“坐吧,待下课后你来拿我的书去抄录”
方星河拱手称谢,黄朴转身时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节课上的很艰难,其间不断有人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能看到第一名出丑,对于这帮年纪不大又心高气傲的学子们而言真是喜闻乐见,看榜时的那口恶气总算有了个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