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海拥有汹涌的波涛声,但即使再澎湃也传不进相距几公里外的小房间里。
站在亦如往日的诊所中,
白色泛黄墙纸;
白色时钟;
白色节拍器;
棕色地板;
棕色书桌;
棕色书柜;
深绿色单人沙发;
深蓝色沙发躺椅……
一切只能用“正常”来形容。
但大脑却无法忽视地不断提醒自己:
“异常”。
以无法计算的速度转动的指针仿佛暴风雨中的风车,朝着分裂粉碎的方向疾驰。
正常的异常;
正常得异常;
异常的正常。
略微夸张地说,我现在还能闻到空气的味道。
看来意识的世界里还能够适宜人类生存。
虽然我闻到的味道可能是现实中自己的呼吸所传给大脑的信息在这个世界产生的反应。
“我迷路了。”
这一点我现在比我的门牌号更加深刻地印刻在我的脑中。
怀表如同某个有时会转个不停的陀螺让我意识到“迷路”这个事实,
而记忆则更直接地告诉我此刻所在的位置:
皌岚的意识中。
意识,
没有物质存在的世界,
仅仅由意识的主人自身所创造的世界,
也仅仅只会因主人自身所改变。
所以,意识是其主人意志的体现,
是其主人眼中的所见。
将怀表重新收入口袋,我走向诊所的出口。
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就留在这的木门处处生出霉斑,看上去还算坚固的外表内是快要被白蚁钻空的门板。
若这里是皌岚的意识,那打开门后,我将会见到两天前目睹的场景。
身处黑夜中航行的船只在浪涛中起伏,船桅顶部的莫氏信号灯前百叶扇翻起,白炽的闪光一下子迸发而出。
门铃摆动,铜丸与外壁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铃……”
棕褐色的木质地板,
白色泛黄的墙面,
年久失修的楼梯摇摇欲坠,
阳光透过沾满水垢和灰尘的窗户,将楼梯间渲染成暖色调。
正常,
过分正常,
正常得异常。
这就是“变化”吗?
一切的变化都是有规律的,有原因的。
那“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空间?
时间?
亦或是……
无数的思绪和线索在脑中堆砌,但就如同巴比伦通天塔一样,仿佛被某人阻挠,永远达不到天界。
焦虑与迷茫形成混沌。
全身开始瘙痒,如同一百只潜伏在各处的虱子一齐撕咬我的皮肤。
脱落后掉入眼眶内的睫毛好像下一秒就能捅破角膜。
颤抖的手从口袋中掏出泛着铜色的怀表,
打开表盖,
疯狂的指针仍在无休止地转动。
我迷路了……
“真是漂亮的怀表啊。”
我迅速转向身后,如同惊弓之鸟。
阳光洒满是房间内站着一位穿着一袭棕黑色衣裙的银发少女。
皌岚依着书桌后的玻璃窗,双手向后撑着窗台。
蓝色的眼睛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闪光,仿佛闪烁着波光的澹澹海洋。
与众不同的美丽外表下是琢磨不透的神秘,如同充满未知的世界。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款式的怀表了,真是怀念啊。”皌岚无视我的惊讶与迷茫,继续说道。
“你,你怎么……”我紧绷的神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腿移动寸步。
“我怎么会在这里吗?因为这里可是我的意识呀。”
就像人偶说话般,皌岚的双唇现在正毫无征兆地煽动着。
在此之前,除了那一次,我无法深入想象皌岚说话的样子。
“不,本人是无法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的,因为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
她是在骗人吗?
不,因为她的确是出现在了这里,她的意识里。
“这一点只是你总结你的经验得出的吧,但你能纯靠经验总结出的规律绝对是定律而没有例外吗?”
我无法反驳。
眼前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现在正把一个年近中年的成年男性反驳地鸦雀无声。
不,可能不是十五岁,而可能是二十岁、五十岁、一百岁、一万岁……
皌岚是如此充满未知,以至于会令人怀疑她是否是永生的,甚至是否是人类。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皌岚,叫我皌岚就行。”皌岚从窗边离开,缓缓踱步向站在门口的我走来。
“你好,我叫……”
“不用了,我知道你叫什么,我以后就叫你医生了。”皌岚打断了我的自我介绍,似乎不想让我追问又补充一句:“我几乎无所不知。”
珍妮鞋的鞋跟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欢快的踢踏声。
皌岚向我走来,
轻轻摇动身体,
仿佛听到音乐后自然地舞动。
裙摆随身子摆动,
银色的飘飘长发在空中画出优美的斐波那契螺旋线。
此刻,皌岚的眼角与嘴角稍稍上扬,
她在笑。
“明明你的怀表很漂亮,你的世界也很有趣,但你的思想却非常无聊,就像腐烂的枯叶、墨鱼的胆囊。”皌岚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我从没有听过如此失去玩笑功能的玩笑。
“我有时很羡慕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活得这样轻松。可能这就是‘知道的越多越无知,知道的越少越博学’,或者不是。”
我敢肯定这样意义不明的语句绝对不是从某处引用的。
“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这句话时皌岚仍是笑着,但两者配合起来总让我感觉仿佛穿越到了恐怖故事里。
“你什么都不知道;”
皌岚离我越来越近,
“你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我们之间仅只剩一公分的距离。
皌岚抬起头,看向我:
“但你可以帮我。”
这一刻,阳光混合着微笑。
再次醒来,我仍躺在沙发上。
清醒后紧接着就是撕裂般的头痛。
视线逐渐清晰,
眼前,
深蓝色的沙发躺椅上,
皌岚正用着一双碧蓝的眼睛盯着我。
“你醒了啊。”我用双手撑着额头,想要缓解头痛。
沉默,
此刻,双唇紧闭的皌岚犹如一具不会说话的人偶。
“是这样啊。”
我再次将手伸进上衣口袋,
金属坚硬而冰凉的触感从未如此使人安心,
表盘上停留着的指针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
整理好衣装,
站起身。
“管家先生,治疗结束了。”
没有回应。
“管家先生,可以进来咯!”
木门纹丝不动。
“管家先生?”
走到门前,
按下把手,
“咔哒。”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门被拉开的一瞬间,
一个高大的身影便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管家先生,诊疗已经结束了。”
“抱歉,刚才去了楼下那家混搭风的餐厅。”
管家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空间,
脸上发达的肌肉仿佛要将小小的单边眼镜挤碎。
不知何时,皌岚来到了我的身边。
“小姐,我来接你了。”
管家伸出宽大的手掌,皌岚也将纤细的手指搭在管家的手心。
“幸苦你了,医生。以后也多多关照。”
高大的管家牵着娇小的皌岚,一瞬间我产生了他们是父女的错觉。
“这边也要受你们关照了。”
目送管家与皌岚走下楼梯,
刚刚意识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好,皌岚,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