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没见到傅医生了,顾砚声心里空落落的,拆线办理出院手续那天,他终于忍不住向护士打听:“傅医生这两天没来上班啊?”
“是啊,她请假了。”
“唔……你知道什么事情嘛?”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唐突,可也迟了。
护士摇了摇头,抱以歉意的微笑:“不清楚呢。”
出院后,顾砚声决定与工头们进行一次谈判,在他的斡旋下,那些被捕工头得以提前释放,工头们对以德报怨、放自己一马的顾砚声心怀感激,而始作俑者黄老五则被永丰纱厂开除。
迫于大环境影响及父亲施加的压力,顾砚声决定变相实施改革,这天中午永丰一厂内,他召集工头到会议室,就“革除工头制”之事进行商议……
面对顾砚声提出的“若工头愿意放弃工头制,则可获得丰厚工资及年底分红”,众工头并不为之所动,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
“那好,反对的举手。”
互换眼色后他们纷纷举起手,这次的谈判以失败告终。
顾砚声这边忙着革新,黄老五那边也很忙,他正忙着拆台……
黄老五近日忙得晕头转向:印传单、雇人散发传单、联络其他纱厂工头,大肆宣扬什么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论,总之拉拢一切能拉拢的力量,以壮声势。
不久就集结了几百号人,这些人高举横幅在街边示威游行,一时间引起许多报社和劳工组织的注意,各报刊纷纷以“工人不堪整顿,揭竿而起”、“永丰工潮”等为题进行报道,永丰纱厂饱受非议,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沪报》实习记者何蕴初不相信这些传闻,作为顾砚声多年的同窗好友,他对其人品了解颇深,果不其然,当他的电话打到永丰纱厂办公室时,顾砚声的解释很快就印证了他的猜想——有人在暗中捣鬼。
何蕴初决定前往永丰一探究竟,他的想法得到了《沪报》经理张铎及大学时期老师范增的支持。
黄老五不仅拉拢各厂工头到街头游行示威,还特意让人假扮劳工,交会费混入陈振山的“七义堂”,这些冒牌劳工在七义堂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声称自己是被永丰纱厂开除的工人,造谣永丰的革新严重损害了工人利益,遂以会员的身份请求陈振山出山。
众所周知,陈振山是沪上响当当的江湖人物,以胆识和手段闻名,两年前他成立了一个叫“七义堂”的组织,这个组织旨在保护在沪的、向他缴纳会费的劳工。
劳工阶层作为社会最底层,他们无依无靠,受尽资本家和地痞流氓的欺压,但只要交一点为数不多的会费,就可加入陈振山的七义堂,日后再遇到不公待遇,可直接请堂主陈振山出面交涉。
面对每年给自己奉献大笔会费的工人们,陈振山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久后顾砚声就收到了来自陈振山的请柬,邀他明晚五点钟在城隍庙的杏花楼吃讲茶。
“吃讲茶”在上海话里就是喝茶聊天的意思,一般帮派之间有纷争先以谈判的方式解决,也就是所谓的“吃讲茶”。
永丰纱厂经理室,顾砚声将请柬丢在办公桌上,靠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看来陈振山打算插手了。”
旁边的袁管事听了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上面说了什么?”
“邀我明晚去城隍庙的杏花楼喝茶,就纱厂革新之事交流一下看法。”
“我们和他一向没有往来,像他这种人懂什么纱厂革新?我看还是不去为妙!”
“你很了解这人嘛?”
“听闻是个江湖人士,约莫三十几岁,早年间曾闹革命,做过反清急先锋,还因此入狱,辛亥年才被放出。三年前他来到上海,成立了一个叫‘七义堂’的劳工组织,常以出其不意的手段对付其他帮派和富商,令人闻风丧胆,就连青帮头目都对他畏惧三分呢!”
袁管事说完,顾砚声不禁蹙起眉头。
片刻后眼神笃定地说:“是祸躲不过,我打算会一会他!”
袁管事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转眼就到了约定时间,这晚陈振山一袭长衫,独自来到杏花楼。
这家茶楼是木结构建筑,两层高,大厅设有说书台,楼上是清洁的雅间,来这儿消费的大多是中低阶层,闲暇时邀上三五好友,点上一壶香茗,便可边听书边饮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倒是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
门旁的柜台内站着个婀娜多姿的少妇,穿一袭苹果绿绣着玫瑰金线的旗袍,手里缓缓摇着把白团扇,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内掌柜。
看到这个三十五六岁、文质彬彬的男人踏入,女掌柜忙走出柜台笑脸相迎:“哟——五哥,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陈振山笑道:“自然是你这股妖风啦,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女人撇撇嘴假嗔道:“呸,下流。”
“嗳——是风流,而非下流。”陈振山摆手笑道。然后交代了这女人几句话,便上了楼。
不多时,顾砚声如约而至。
女掌柜看着眼前这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的青年,招呼道:“这位少爷,您要喝茶?”
“不,我找人。”
“可是找陈振山先生?”
“是。”
“他在二楼雅间呢,我叫人带你过去。”说完唤来茶房,递上一包香烟,又瞅了瞅顾砚声:“带这位先生去见五爷。”
茶房叩开房门,将东西搁好便出去了。
顾砚声走上前彬彬有礼道:“久仰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嗳,顾公子客气了,咱们坐下来慢慢说。”陈振山起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斟满两杯茶,将其中的一杯放到顾砚声面前:“天气热,顾公子先喝杯茶解解渴。”
顾砚声抿了一口道:“好茶。”
沉吟片刻,陈振山明知故问地说:“听说永丰纱厂近来大刀阔斧地进行革新?”
“是啊,先生对此有何看法?”顾砚声面带微笑。
“我是个粗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但说无妨。”
“我一向敬重读书人,尤其顾公子这样敢想敢为的新派人士,按说顾家革新纱厂,我这个外人是不便说什么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身为七义堂堂主,我也要对大批工人负责,最近有很多工人上街游行对此表示抗议,顾公子改革自家工厂看似是一件小事,但说小也不小,可谓平地一声雷,在业界开了个先河呀!”
“先生有话请直说。”
陈振山道:“我虽不懂如何打理工厂,但也晓得人言可畏,一件事若遭致外界普遍质疑和口诛笔伐,那肯定有其不妥之处。”
“是吗?妥与不妥,相信时间会证明的。”顾砚声淡淡地笑了笑。
陈振山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冷冷道:“富商变着花样欺压工人的事,我见过不少,身为七义堂堂主,我不能坐视不管。”
“先生怕是误会了,永丰革新并没有损害工人利益。”顾砚声澄清。
陈振山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下,歪靠在椅子上点燃一根烟,斜睨着他:“顾公子对敝人有所耳闻吧?”
顾砚声微微一窒,隔着淡淡的烟雾,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张瘦削的脸:“先生早年间从事反清活动,三年前在沪创立了七义堂,据说手底下有十万会员。”
陈振山轻扯着嘴角,流露出得意神色:“不错!”
他揿灭烟头,探身道:“我想与顾公子交个朋友,顾公子能否给敝人个薄面?”
顾砚声也伏下身,眼中带有浓浓的研判:“此话怎讲?”
“放弃革新,恢复旧制怎么样?”
顾砚声觉得好笑,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对瞳孔:“一盆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来?
空气霎时凝滞,刚刚还修养有素的那张脸,此刻看上去有些狰狞,陈振山移开身体,靠在椅背上冷笑:“我知道令尊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大实业家,但别忘了我陈振山也非等闲之辈,有着数万门生支持,我劝顾公子莫要一意孤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好意思,永丰的事外人无权过问。”顾砚声依旧神色清朗,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陈振山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霍地起身猛拍桌子:“岂有此理!顾公子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在这上海滩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由于手掌力度太大,茶盏里的水被震得溅了出来。
顾砚声愤然起身:“道不同不相为谋,本以为先生是明白事理之人,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咔嚓”,他悚然一惊,脸微微侧动,在他身后那张茶桌的桌面已被擂了个洞,陈振山紧握着拳头,双眸闪着刺人的寒光。
夜晚九点多顾砚声驱车驶离纱厂,透过车窗看到冷清的路边一位妙龄女子正被一个壮汉追赶,那姑娘边跑边叫:“救命啊……救命啊……”
顾砚声急忙跳下车,同那壮汉打起来,壮汉打不过仓促逃走,年轻女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叩谢,顾砚声弯腰去扶,姑娘瞅准机会掏出匕首,利刃猛然朝他胸前刺去!顾砚声大惊,闪身躲过,以一个“金丝缠腕”将她匕首卸下。
“嗤——”不明液体朝他面部喷来,顾砚声忙抬手臂遮挡,尽管如此,眼睛还是一阵热辣辣的灼痛,女刺客乘机逃之夭夭……
幸而只是辣椒水!
两天后,陈振山又差人送来一封信,顾砚声撕开信封,抽出一张雪白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明晚四点钟,敬邀顾公子到豫园赏荷”。
转眼到了约定时间,赴约之前,顾砚声从抽屉摸出一把崭新的定制镀镍勃朗宁,用拇指轻抚了抚枪身,这是不久前二哥从比利时商人处购得,送给他防身用的,一直锁在抽屉里。
“这次也许要派上用场了。”犹豫片刻,他将手枪揣在腰间的衣襟下,神色凝重地朝门外走去……
很快便来到豫园,园子里空旷清幽,也许是盛夏酷暑,放眼望去人烟稀少,园内有个湖,湖上有一条弯弯曲曲木结构的九曲桥,四周绿荫掩映。
顾砚声沿着九曲桥向里走去,顾不得欣赏湖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一双眼机警地打量着四周,搜寻陈振山的身影,不知不觉走到湖中央的亭子前,见木制匾额上写有三个醒目的大字——湖心亭。
亭子里坐着个背对自己的白袍男子,他身旁还有个随从,随从正缓缓摇着檀香扇,不徐不疾地给白袍男子扇扇子。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白袍男子回身迎了出来,笑吟吟道:“顾公子果然是条汉子,单刀赴会令人钦佩。”
“单刀赴会令人钦佩?先生谬赞了,顾某不过一介书生,不像先生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知道这江湖险恶。”顾砚声话里明显夹带着嘲讽。
陈振山怔了怔,面露愠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砚声唇角微勾:“这里就我们三个人,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拿扇子的随从“唰”一下收起扇子,生气地抢过话说:“顾公子这就过分了,我们好心约你出来赏荷,你——”
陈振山手一挥喝止了他,朝顾砚声瞥了瞥:“顾公子,请把话讲清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砚声满脸不屑:“先生要对付我,尽管放马过来,何必叫女刺客扮成弱女子,耍这种手段呢?”
陈振山脸色遽变,衣袖一甩:“一派胡言!我陈振山虽不敢自称什么英雄豪杰,但也绝非鸡鸣狗盗之辈,断然做不出这种下三滥之事!”
顾砚声看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不像是在扯谎,半信半疑地问:“不是你?那晚行刺我的女刺客是……”
陈振山的随从忙道:“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总之我家先生没做过这种事,顾公子说话可要讲证据呀!”
顾砚声朝陈振山拱了拱手:“先生,不好意思,是我冲动了。”
陈振山背对着他,似乎余怒未消……
拿扇子的随从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打起圆场:“五爷,侬刚才不是说要去湖边走走嘛?那边的荷花开得老漂亮啦!”
陈振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毕竟是自己邀对方来谈事儿,于是借坡下驴似地说道:“是啊,这一说话就忘了,园子里荷花绽放,正是赏荷的好季节,顾公子要不要去那边走走?”
顾砚声笑道:“好啊。”
于是三人便朝湖边走去。
弯曲的绿水岸边,杨柳摇曳,满池的荷花竞相绽放,宛如一卷醉人的丹青。
陈振山看见湖边一棵树上歇着几只小鸟,忽然来了玩枪的兴致,从腰间拔出手枪“砰砰砰”举枪连放三枪,三只小鸟扑腾腾全落入水中。
“好枪法!”随从拍手赞叹。
陈振山得意洋洋地朝顾砚声瞥了瞥:“怎么样啊顾公子?我这枪法如何?”
顾砚声笑了笑说:“先生枪法一流,不过......”
“不过什么?”陈振山不解。
“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我见过比先生还厉害的高手。”
未等陈振山开口,随从满脸不屑地嘲讽道:“哟,顾公子这话什么意思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家先生可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怎么着三枪打下三只鸟儿您还不满意?还强中自有强中手,难不成您口中那位高手还能一箭双雕,三枪打下五六只?”
“嗳——”陈振山摆手喝止,脸色从震惊转为淡漠,心底暗嗤一声道:“顾公子,请问这更厉害的高手锥藏何处?”
“不瞒您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哈哈哈……”陈振山冷笑,“敝人倒想见识一下,要不顾公子也放几枪,让敝人开开眼界?”
看着陈振山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还有他身旁随从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顾砚声顿时明白了对方这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巴不得自己出洋相。
顾砚声还未开口,陈振山已将手枪杵在了他面前,他没有接他的枪,淡然一笑:“不用了,我也带了枪。”说着从腰间拔出枪来。
陈振山心中一凛,脸色遽变。
“如果我能证明自己的枪法比先生好,又该怎么说,先生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不可能!你就吹吧!”随从撇撇嘴说。
陈振山满脸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顾公子真能证明,莫说是一件事了,就是一百件事我也答应你!”
顾砚声笑道:“此话当真?”
陈振山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顾砚声环顾四周,见四周没有小鸟,都给陈振山那几枪给吓跑了,于是将枪口对准十几米外的一片荷塘:“没有活靶,我只好打死靶了!”
陈振山和随从瞪大眼睛,四只眼紧盯着那处荷塘,顾砚声猛的转身,背对荷池“砰砰砰”反手连放三枪,只见三朵含苞待放的并蒂白莲同时被击落,莲朵竟完好无损地漂浮在水面上……
这一幕,把陈振山和随从看得目瞪口呆!
“嗳呀,顾公子枪法神乎其神,堪称天下第一呀!”陈振山惊叹,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先生过奖了,您刚才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顾公子请讲。”他陈振山最佩服身手技法比自己好的人,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眼前站着的毛头小子竟是深藏不露的神枪手,此刻他心里只有欣赏与钦佩。
“我想邀阁下派人到永丰调查革新之事。”
陈振山微微一愣,未等他开口,顾砚声继续说道:“外界谣言四起,先生必定有所误解了,实际并非外界传言那般,是有人在背后污蔑和操纵,此番革新,永丰工人利益不仅没受到任何损害,相反,他们再也不用忍受工头的剥削欺负。”
“你说的......都是真的?”陈振山半信半疑。
顾砚声点点头:“您可派人到永丰调查,以免七义堂的工人被包藏祸心之人利用,查清楚后,您也好给他们一个交代啊!”
陈振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自个儿正发愁回去如何跟工人们交代呢,这下好了,这个台阶就跟及时雨似的……这么一想,他心里不由得更加钦佩眼前的小兄弟了!
顾砚声道:“推动民族工业发展,首先要勇于革新,当今世界竞争日益激烈,日资纱厂不断吞并华资纱厂,相较之下华资纱厂机器陈旧、管理混乱,若不寻求变革,不久后国产纱布将被彻底挤出市场,难有出头之日。”
听完,陈振山不禁感叹:“想不到顾兄弟年纪轻轻有如此顿悟,真乃民族工业之曙光!我陈振山虽为一介布衣,也晓得民族大义,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输给那些洋货,国货也必须尽快强大!”
......
不久后,七义堂、《沪报》等经调查得知“永丰工潮”之事是由工头闹事引起,与工人利益无关,遂通过报纸对外宣布真相,表示对此不予理会。
永丰的改革还在继续,但在“革除工头制”上遇到的阻力尚未解决,顾砚声再三琢磨,权衡利弊后决定做这样一个试验……
会议室里,他当着全体工头的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在一厂做个试验,将一万枚纱锭的美国产老式机器交给新派技术人员管,将两万枚纱锭的英国产新式机器交给你们管,以三个月为限,比一比哪一方的产量更高,以此淘汰落后的管理制度,你们意下如何?”
工头们听了嗤之以鼻,暗想:“这还用比?自然是纱锭越多产量越高!更何况新机器的产量远在旧机器之上!”短暂商议后他们爽快同意了,暗暗发誓要让新派人员输得一塌糊涂。
周末,顾砚声在书房翻找书籍,女佣张妈“笃笃笃”来敲门:“三少爷,您的电话。”
顾砚声忙应声,走过去抓起听筒:“您好,顾公馆。”
里面传来了徐子昂那清亮而又熟悉的笑声:“哈哈,我徐子昂,你今天有空出来嘛?”
顾砚声笑道:“你还挺会挑时间嘛,今天周末我刚好休息。”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这个大忙人周末也不闲着呢,有段日子没见了,想邀你出来吃顿饭,叙叙旧。”
“唔?难得你请客,不去白不去,我可得好好敲你一顿竹杠!说吧,在哪?”
“呃,四马路老正兴菜馆怎么样?”
“行啊。”
“说好了啊,中午十二点钟,不见不散。”
顾砚声刚放下听筒,“丁铃铃铃......”电话铃又响了。
他再次抓起听筒:“您好,顾公馆。”
电话里传来何蕴初的声音:“是我啊,何蕴初。”
“咦?你这大忙人今天怎么想起我来啦?”
“长话短说吧……是这样的,我们经理想派人去永丰做个专访,就革新之事写几篇专栏,上回调查工潮的是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这次自然还是我喽!只是不晓得这算不算商业机密,若需保密,那就作罢。”
沉吟片刻,顾砚声笑道:“没问题,你来之前打声招呼,我提前安排。”
“太好啦,要不今天中午见一面吧?我请客。”
“这……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有约?和哪家千金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什么千金万金的,是我大学同窗,他在老正兴定了位子。”
话音刚落他忽而提议:“欸,不如一起吧?还有王轩和司徒信,待会我约他们。”
“这......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我这同窗人不错,正想介绍你们认识呢,就这么定了,中午十二点钟,四马路老正兴菜馆。”
四马路又叫福州路,是公共租界有名的商业街,各帮酒楼、书场、茶室、烟馆、妓院鳞次栉比,又因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外文书店也汇聚于此,故而有“文化街”之美称。
老正兴菜馆是这条街上口碑极好,价格又公道的一家锡帮菜馆,以苏州无锡两地风味的菜肴闻名于沪上。
中午,顾砚声和徐子昂先行到达。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装潢颇为考究,镂花木雕方桌,一箸一匙雕龙画凤、精致不群。
刚进门,徐子昂劈头就问:“砚声哥,我真不明白,许小姐哪里不好啊?你干嘛老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呢?”
顾砚声回过头,脸上闪现出几分不耐烦:“说了我没空,你给她当说客倒顶执着!”
徐子昂皱起眉头:“可人家是女孩子嘛,一而再的邀约总要给点面子吧?”
顾砚声忽然诧异地盯着他:“欸?不对……我记得当初在邮轮上你对她可殷勤了,老实交代,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你若喜欢她,放胆追求便是,干嘛老扯上我?”
“你开什么玩笑呀,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哪高攀得起?”徐子昂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拉窗帘。
“更何况做人应有自知之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望着窗外讷讷地感叹。
顾砚声装傻充愣:“什么明月?什么沟渠?这会儿外头只有大太阳!”“笃笃笃”传来敲门声。
顾砚声拉开门,见何蕴初、司徒信、王轩三人伫立在门口,忙招呼他们进来。
他先向徐子昂介绍这三位故友,又向他们介绍起徐子昂……
“幸会幸会,在银行做事那可是金饭碗啊!”
“哪里哪里,我更羡慕你们这些以笔为枪,敢为民众鼓箜篌的新闻记者!”
双方握手寒暄,而后移步到餐桌旁。
徐子昂做东,征求大家意见后,点了这儿最出名的几个菜:油爆虾、银鱼炒蛋、出骨八宝鸭、松鼠鲑鱼,然后又要了几盘素小炒和一壶花雕。
酒菜很快就上桌了,顾砚声举起酒杯:“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咱们干杯!”
“砰”五只酒杯撞在了一起。
“吃菜吃菜,不够再叫啊!”徐子昂热情地招呼。
菜过五味,众人闲谈起来,何蕴初向顾砚声打听起永丰革新之事,顾砚声简单回答几句便岔开了话题:“改日你到纱厂我们再慢慢聊,说说你们吧,近来工作还顺心吗?”
何蕴初满脸轻松:“我刚过实习期,被安排采访社会新闻,每日采访、写稿、校对,忙碌而充实。”
“不错不错,社会新闻五花八门关注度甚高,《沪报》又是上海名气响当当的报纸,不愁英雄无用武之地。”
徐子昂笑嘻嘻地说:“我被分到调查部,整日跑街拉客户,调查放贷的客户。”
“是嘛,有没有拉到大客户啊?”顾砚声打趣。
“还别说,我近来运气绝佳,上个月还真钓了条大鱼!”
“哟,别卖关子啦,快说说,哪条大鱼啊?”
“美英烟公司!”
“没看出来啊,你小子有两把刷子嘛!”
司徒信望着春风得意的他们,满脸艳羡:“我只有羡慕的份儿了,燕大预科两年本科四年,我还要再熬一年才毕业哩!”
就在几人谈笑风生之时,没人注意到王轩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他如今的处境较为尴尬,自从被《白话报》辞退后,找工作变得异常艰难、四处碰壁,听着旁人高谈阔论说理想,联想起自己的境遇,不禁悲从中来,抓起酒壶猛灌自己。
顾砚声觉察到了异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别再喝了,喝这么多很伤身!”
“伤身总比伤心好啊!”王轩嚷叫着伸手欲抢。
话音刚落,大家都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何蕴初问:“你有心事啊?借酒浇愁也不是办法呀,不如说出来听听,没准儿大伙能帮你出出主意?”
“我、我被辞退了……被《白话报》辞退了。”他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说。
何蕴初惊得半张着嘴巴,与顾砚声面面相觑,二人忙问缘由。
“嗐,别提了……总之是我倒霉。”
“怕什么?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一个人只要有真材实学,到哪里转不开呀?”
“是呀,换一家报馆就是!”
“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嘛,每天都有新希望啊!”
众人纷纷宽慰。
王轩苦笑着摇头:“希望……我已经不敢奢望了,经理说的对,也许我就是个扫把星……”
“我看你是醉了,尽说这种负气话。”顾砚声喟叹。
聚餐结束后几人在老正兴门口话别,顾砚声拦了辆黄包车,将喝得醉醺醺的王轩扶上车,付完钱交代了那车夫几句,之后便与何蕴初一道穿梭在喧嚣的大街上,他俩想去附近书店转转,买几本书。
途中遇到不少蓬头垢面、拎着皮箱背着包袱的人,“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拖家带口的搬运行李?”何蕴初感到诧异。
顾砚声打量着那些人:“是啊,看装扮不像本地人。”
正纳闷间,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携着摞报纸迎面而来:“号外号外,打仗啦,要打仗啦!各国军舰入沪,江浙战争即将打响!”
“先生,买份报纸吧?”报童来到顾砚声身边,顾砚声忙从衣兜摸出几个铜板给他。
两人在街边驻足,一口气看完了报纸,何蕴初愤愤地说:“怪不得街上这么多人,原来是逃难来的,看来这场战争不可避免了,又给了列强增派兵舰的借口。”
顾砚声冷哼:“可不是嘛,也许又借机扩张地盘,这套老把戏早被玩得炉火纯青了。”
何蕴初蹙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但愿战事速战速决,只是局部动荡。”
“我觉得这不会是东南一隅的局部战争,极有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顾砚声思索片刻说道。
“为什么?你是指列强的介入?”
“你觉得奉系军阀不会介入嘛?”顾砚声反问。
何蕴初想了想回答:“这很难说,直系扩张地盘必定是奉系不愿看到的,两年前直奉之间就爆发过战争,这次奉军若是参与进来,恐怕会引发大半个中国的动荡,对于老百姓而言将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顾砚声对此却有着独到的看法,他引用老子《道德经》中的观点说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何蕴初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北洋集团内部互相残杀,实则是在削弱自身力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于南方政府而言未必是件坏事,也许北洋军阀离覆灭不远了,国家统一指日可待!”顾砚声两眼放光,意味深长地说。
此时,黄浦江上一艘外国舰船上正召开临时会议,驻沪各国舰队司令、领事、公董局和工部局总董、巡捕房警务总监等人面色凝重,正围坐在一起,全神贯注地聆听一名海军军官的防御部署。
那是个身材颀长、高鼻深目的将军,他指着舱壁上的防御指挥图,正划定防区:“英美租界的安全由美国队负责;英法两国负责法租界以及租界和华界接壤处;日本队负责虹口。另外万国商团组织的义勇队,要与各国海军陆战队一起,协同巡捕维持租界治安。”
接着他指着地图上黄浦江各港口及吴淞口外航道说:“这些地方是重点防御地段,部署了英、美、法、日等国的军舰,以阻止齐卢两方海军在此交战,从外围来确保租界安全。”
1924年9月3号江浙战争爆发,这是江苏督军齐燮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之间的一场战争,也是直系军阀和皖系军阀之间的较量,核心是为了争夺对上海鸦片交易的控制权,据说光鸦片税这一项收入,便可养活三个师的兵力。
上海按照地理位置划分属于江苏,江苏督军齐燮元一直视上海为江苏的一部分,誓要夺回这个“聚宝盆”,而上海的实际掌控权落在浙江督军卢永祥手里,卢永祥一直视上海为自己的“经济生命线”,派兵驻守,绝不容他人染指。
齐卢两方之前相安无事,是因为签订过“江浙和平公约”作约束,而现在卢永祥公然违反公约,听从段祺瑞吩咐,收编了外省前来投奔自己的原皖系将领臧致平、杨化昭等人的残余部队,这才给了齐燮元出兵浙江的口实。
江浙战争爆发的次日,奉系军阀张作霖宣布“支援皖系盟友”,在战争初期已向卢永祥汇去300万银圆军饷,更是在9月15日出兵山海关,直扑京津地区,第二次直奉大战由此全面爆发……
沪上各大报纸每日公布上海周边战情,用的最多的标题就是:“齐卢双方阵地没有变化”。
何蕴初从《沪报》同事口中得知:开战以来,齐卢军队都萎靡不振、暮气沉沉,齐燮元一鼓而下杭州的目的不能达到,卢永祥直捣金陵的目的也不能达到,齐卢两军一直盘踞在黄渡,每日拂晓开炮,中午休息,午后3时继续开炮,傍晚就停止了。
听到报馆同事调侃这是“雷声大雨点小,历年来内战中打得最文雅的一次。”
何蕴初脸上闪现一丝不屑,冷哼道:“这些丘八平日里吸鸦片玩妓女、赌钱敲诈、颓废惯了哪有什么战斗力?”
